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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息的树

朱以撒    2022-04-08 09:40:22    光明日报

院子后面是一座小山,林木葱郁,竞相轩邈。总是到了余晖斜照时,林子里闹腾起来。有时兴起,用望远镜看去,这些品类不同的树木各呈其形,各尽其神,归巢的鸟雀相继到来。又是一年仲春,一座山的生机被不同层次的色泽、不同高低的摇曳烘托而起。有的树上都是鸟雀,使枝条动弹不已,有的树上鸟显得稀少,有的树则在缄默中兀立,等待飞来者栖息。

孔子说,飞鸟是可以选择栖息之树的,可是树却无法选择飞鸟。

移动的鸟雀和固定的树,选择和被选择的关系,这样的问题真要去想,没有边际。

我把南方城市的共性归为树木繁多。有宅院的人家,会腾出一些空间来种几棵树。在南方,种树算得上事半功倍的行为,种下,雨水就来了,土地潮湿,养分充足,不需太多时日就绿荫伸张了。每次从外地回来,才三五天,感觉多变的总是草木,不是绿的层次变了,就是绿的密度大了,生长的力量总是突突地向上。

如果在有百年历史的大学工作,除了感受文气氤氲之外,林木的古老,也洋溢出拙朴厚重的韵致,煌煌上庠理应如此。一个人在此读几年书,或者进修、培训一段时间,不论时日短长,都会把它和校外的空间区别出来,觉出差异。很多年后,重回老校园,有一些树已经不见了,新的建设导致了它们的消失,某种气氛也就随之不再。新校区要比老校区广大,但不深邃有味,时间才刚刚开始,尤其是对很多树来说——从别处来,进入这个陌生空间的土地,尚不知适宜与否,只能等待。它们在不动声色中适应,然后生长或死亡,生命荣枯可以在枝条上显示端倪。然而,要长到老校园那般气象,很多人是等不到的。

每次外出,当地人常会带我看几处典型的景致。如果有古树,便肯定有这个节目。古树是村落的旗帜——一棵树长到这么大,如同祖先那般苍老,不吭声也能受到景仰。围绕一棵树的故事历来就多,从中也逐代添加了一些后人的理解,有道理的没道理的,讲出来都没人反驳,只是听去。大凡古树,树洞都特别大,储存了一村人的秘密。每个人也觉得将秘密储存在树洞里,比烂在自己肚子里要清洁得多。而今,古树的寂寞如同村子的寂寞,没有什么秘密可以储存了,人们到远方去,把秘密也带走了,反倒是一些外乡人,因一棵古树,慕名从远方来,指望能读懂它的沧桑。往往在近观之后,我会走得远一些,从远处看它的全貌——南方的妩媚往往缘于有如同古树这般的骨感突兀,使妩媚不至于坠入俗格。一棵古树,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被谄媚为“好看”的,但人们还是欣赏它此时已遭受摧残的容颜——一个人的精神如果若此,就不必担心为万物所挠败了。古树大抵内含奇倔兀傲的硬气,它往往与冠盖的柔和青绿表里不一,就像一位江南文士眉清目秀衣袂飘飘,实则有绵里藏针之美。

人们看重一棵有年份的树,如同尊敬人瑞一般。在我印象里,有一位百岁老人不痴不呆,还能挥毫纵横于纸上,这是何等地让人惊奇。拍卖行甚至特别地进行了注释,能拍到百岁老人的墨迹,悬挂于厅堂,不是福气又是什么。这自然被认同,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先他而去了,甚至后他时代的人也有早他去了的。他说的话都被认可,没有谁与之商榷,他的落款常见“百岁老人”。他后来和人说得最多的是养生,他对此实则没太大兴致,因为一生坎坷,可是兴趣于此话题的人太多了,经不住问询,只好重复说去。

这也是一棵老树和一位老人差异最大的地方,老树永远是静默的,尽管它比任何一个人的存在不知长久多少。

以树来衬托人的力量和智慧,《水浒》表达了这么一层意思。英雄走进聚义厅之前,在江湖上都是有一些义举或壮举的,以此传于市井。鲁智深是很突出的一个,除了打镇关西,闹五台山、野猪林,还拿一棵垂杨柳使性:“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鲁智深此举当然是做给那帮泼皮看的,为这,把好端端的一棵树给毁了。后来护送林冲到沧州,告别时为了镇住董超、薛霸,依旧使性于一棵树:“抡起禅杖,把松树只一下,打的树有二寸深痕,齐齐折了。”树何辜?只能说,这样的举止是有深意的,破坏一种生命,从而警示另一种生命。面对强大的力量,一棵树是不足道的。毁一棵垂杨柳,鲁智深莽汉的形象就树立起来了。接下来是攻打祝家庄,白杨树成为智慧的载体:“但有白杨树的转弯,便是活路,没那树时,都是死路,如有别的树木转弯,也不是活路。”如果不能破解智慧的玄妙,就只好困在那里。一棵树有烟火气寻常相,却让人想不到被寄寓形而上的冥想和切合实际的奇思——如果不是那老人道破玄机,谁也不知晓一棵白杨的分量。

人向来擅用物喻,推出一种物,表达一种想法,或者象征一种格调、境界。在我们记忆的储存间里,都会储存不少树名,连同它们的姿容,明人江盈科说:“桃、梅、李、杏,望其华便知其树。”《世说新语》里庾子嵩赞和峤:“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如此以树喻人,真把一个人说尽。

我在后院算起来也种了不少树。有些树是有用的,龙眼、柚子、柠檬都已得到真切的品尝。有的树是无用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说的是海南黄花梨——这是民间俗称,植物学家则称“降香黄檀”。真要用它做一个像样的器物,没有一个百年免谈。像丝绸那般光滑的日子让人觉得太快了,滑过去无声无息,但要等待一百年,又无从去等。我种这棵海黄纯乎是用来看的。古文士看铣干虬枝的古柏,常看常思,遂将奇诡苍凉、峥嵘突兀注入腕下笔底。而这棵海黄太年轻了,枝叶上下都是清雅俊逸之韵。毕竟是名贵树种,枝条挺拔光洁,清畅不梗。叶片沿枝条左右对称张开,像极了大型的含羞草。风来了,若行于水上,涟漪漾起。有的树就是要让人无从去等,死了用它的心。所谓无用就是这样。玩物可以适情,一个人偶然和一棵无用的树相遇,把它从山区刨出来,用汽车载回家,种下。这缘于感性,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情调和审美的故乡,很实在的很虚灵的,很有用的很无用的。

我想,对于一个单纯想做文士的人来说,无用就是大用了。

一个城市的变化,人通常是以高楼拔地、道途通畅来言说的,忽略了置身于这些坚硬与坚硬之间的树木,它们新旧相杂,高低错落,积极地填充着视觉中的荒漠。人们对一棵树通常不会有太多的依恋和期待,以为它就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一棵树在笃定沉静中分明具有不动之动的力量,只是不易察觉。在悄然而过的时光里,由贴近地面转而升至空中,使人由俯视而仰望。飞鸟的到来,就是一种修饰了,尤其是它们回旋落下的轻盈之姿,使整个不动的山林雅韵浮动,逸兴遄飞,不禁使人暗暗称道,这是一种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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