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很少在人前谈起父亲。不谈的原因,一是因为父亲很早过世,貌似对我求学工作婚姻没产生什么影响;二则,父亲一生都在生活的困顿中挣扎,好像也没有可圈可点的事情。前几日,母亲回老家,说是准备父亲的20周年祭日,我这才惊觉,他已经离开我们这么久了。
父亲是大家庭中的长子。虽然农村条件有限,但他却倍受宠爱,很早便入学读书,直至参军、复员。求学和参军的经历,增长了见识,开阔了眼界,但也升腾出一颗不安分的心。他不再安心务农,又找不到好的出路,地里的农活一塌糊涂,经常是母亲拖着我们姐弟,干些本是男人们才干的农事。而他自己,则整日整夜地守着他那辆永远也修不好的二手解放卡车。我稍大以后,非常愤怒和怨恨他这种麻木和不负责任,总是免不了抱怨,而母亲总是用一句“不管他”遮掩过去,言语中多少无可奈何,又多少心酸苦楚。
父母的婚姻并不幸福。吵架冷战是家常便饭,我每次从寄宿的学校回到家,都要硬着头皮听他们对对方的各种指责和不满。终于有一天,我远赴外地读书,耳根清净之余,也担心没有我这个传声筒,他们又要平添多少无谓的战争。
农村的冬天,漫长又无聊,不像现在可以外出打工或者做点小买卖,大家聚在一起,不是喝酒就是赌钱,但父亲从不参与,也严禁我们围观。他喜欢摆弄简单的乐器,热爱唱歌,略懂戏曲。我记忆中的第一件礼物,是个画着长颈鹿的粉色挎包,里面装了一支上海产国光口琴。多年以后,我听到口琴版的《千与千寻》主题曲,瞬间便被那旋律抓住,做了很长时间的手机铃声。他也吹笛子,虽然经常买不到笛膜,用大葱的内膜或者我打草稿的黄连纸勉强糊住,吹得呜呜咽咽、荒腔走板。如今,我帮孩子们选择课外兴趣班,总会下意识地往古筝、二胡、琵琶上引导。现在想来,可能也是受父亲的影响而不自知吧。
父亲对写字要求很高。我最早被要求参加的兴趣小组就是书法小组。那时候练庞中华,厚厚的一大本,冗长繁复,最是令人头疼反感。虽然勒令我必须好好写,但他从未亲自上手指导过我。唯一教过我的一个字是“来”,为这个“来”字的笔顺错误,我被罚站在冬夜的八仙桌前写了一百遍。现在每次看到孩子们倒插笔,我便愤怒得不行,这可能也是遗传吧。
父亲喜欢看书,长期坚持记笔记,这种习惯在当时的农村简直不能想象。几经建房、搬家,原来老家的旧物什早就不知所踪了,唯独父亲的几本书和笔记被我保留了下来,就那样随手搁在书架上。我从没动过翻看的念头,也没想过要一探笔记里的究竟。就像是一个没有确切时间的约定,我知道,肯定不是现在,但肯定是将来的某一天,我会把它们翻出来,晒一晒,细细地摩挲品读。那里面,可能藏有我想探究、但又怕年轻的自己承受不了的生命之重。
哲人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后依然热爱生活。这句话用在父亲身上略显夸大。他教会我的,是在最困顿的生活中远离低级趣味,始终保持一颗向上的心,哪怕一生都没有翻盘的机会,也绝不妥协退让。年少时,只看到父亲的平庸和失败,心疼母亲的辛劳和付出,总是习惯性地站在对立面指责他的种种,怨怼大过敬畏,疏离多于亲密,总想着要逃离他,要超越他,内心始终别扭着。如今,我已为人父母,也已年近不惑,终究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学会了慢慢与生活、与自己和解。
我想,也是时候与父亲和解了。(连云港市烟草专卖局 马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