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美术史论家、美术评论家、博士生导师、人文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家成员。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实行文官治政的国家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实行文官治政的国家。除中国之外，世界上较早实行文官治政的国家是英国。西方学者认为，英国比中国的文官治政只晚六七百年，因为他们以为中国的文官治政在宋朝才开始。
宋朝是全面实行文官治政的朝代，其实隋唐科举，能写诗即可从政，汉朝选官，必须通五经。春秋时，苏秦、张仪各以自己的学说说服王侯，得到王侯的信任而执掌政权，苏秦还以自己的学说佩六国相印。中国一直都是文官治政。
宋朝军队都由文人管理。赵匡胤是一介武夫，打仗出身，没有太高的文化，但他重文轻武，怕武官夺他的政权。宋朝管理军队的文官很多不会训练部队，只是查查人数，看需要多少军衣、粮食、马匹之类的报上去。要打仗的时候，朝廷委任一个元帅或将军，率领临时并在一起的几个地方的军队抵抗外敌。打完仗以后，军队仍还给文人统率，武将回到住的地方。武将平时没事情做，到打仗的时候再任命。为什么宋朝军队总打败仗？因为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将军平时不训练部队，士兵也不知道自己的将军，一打就乱了。杨家将为什么能打胜仗呢？因为杨家将本不是宋朝的部队，是后汉的部队，赵匡胤和他们打仗的时候，让他投降。杨家将说，我投降可以，但我的部队还是由我管，可以调我的部队，不能把我和部队调开了。这个条件被接受了。杨家将和自己的兵在一起，兵知将，将知兵，平时注重训练，所以能打胜仗。宋朝尽管有几个将领能够打几次胜仗，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中国文官治政的朝代，文人在社会上就是一个实际的领导阶层，其他的不可能是真正的领导阶层。所以我一向认为：知识分子历来是社会的实际领导阶层。即使不做官，只要有知识，大家还会尊重文人。
文人治政影响思想和审美意识
文人管理国家，其思想和审美意识影响就更大，以中国园林和西方园林的区别为例。西方社会曾长期由贵族和教会把持政权，其他阶层的人不能进入。我们看《红与黑》，于连出身贫寒，就说自己母亲和一个贵族通奸，生了他，他想由此挤进上流社会，结果失败了。西方社会当时阶级对立，一般人永远进不了贵族阶层。西方贵族要建园林，自己不管，找一个施工队给他建，建好他就住。施工队的人员没什么文化，为显示自己的水平，路建成笔直的一条，树也修剪得齐齐的。中国古代，贫困者通过科举就可进入上层社会，贵族也有可能再变成平民。中国官员有知识，要建园林，要求施工队不要乱来，要按照他的意思来建造。中国文人崇尚自然，道路不要笔直的，认为弯弯曲曲的好，曲径通幽；树不一定要一样高，也不一定要笔直的，甚至不够弯的还要扭弯；石头也不要砌成光光的，就要质朴自然才好看。文人的思想和一般人不一样，所以中国园林近于自然。
中国文人的思想贯穿到政治、军事、文化、艺术各个方面。上面的例子也说明，中国园林和西方园林的区别就在于是否文官治政。如果贵族治政的话，中国的道路也可能是笔直的，树也可能是齐齐的。
文人画让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有了根本区别
西方社会以前看不起画画的人，中国古代也如此，有学问的人才会受到别人尊重，画画技术再好也不行。西方人画画用颜料，一个劲儿往画布上涂。中国文人写字用毛笔，画画也用毛笔或水墨在纸上画。文人虽然爱画画，但造型基础赶不上画匠。有人就说那不是画家，是画匠。其实画匠也不是容易当的，人死了，他看一眼就能画，画得活灵活现，那水平也高啊。文人要达到这个水平很难，因为从小就得读“四书五经”，书法也要练，所以难以和画匠画得一样形象。文人觉得自己本来比画匠地位高，画画却不如画匠，感到惭愧，就说自己的画格调不一样，自己的画是文人画。苏东坡就曾讲：“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他这是为文人画大造舆论。
文人的书法比一般画家要好很多，因为书法是文人必备的基础。“身、言、书、文”，以前的文人有这四个基础未必能做官，但没这四个基础肯定不能做官。“身”就是身材要高大，要长相端正，身体不好的人也不能做官，这在唐朝已经定为制度。刘墉被称刘罗锅，其实只是微有驼背而已，如果真罗锅，是不能做官的。“言”指擅长讲话，不能演讲的人不能做官。“书”，就是指书法要好。“文”，就是指文化水平高。因此，古代文人字写得不好的、不能写文章的，几乎没有。书法是文人必须学的，绘画晚一点学习不要紧，但是书法晚一点学就不行，因为如果字写得太差，考试时考官可能连这份试卷都不会看。
有记者问我，你为什么不做画家？我说要当画家，60岁再画也不迟，先要有好的文化基础。书法最好早一点学，没有童子功会有问题。长大后也可以学书法，但效果就会差一些。以前文人写字大都很好，有一位当代画家曾说，过去药店或卖杂货、卖猪肉的记账先生的书法都比现在很多书法家要好。我父亲的字也写得好，比现在著名书法家写得好得多。但他说这是雕虫小技，没什么了不起的。以前文人从小写字，书法好，书法入画，那画匠就赶不上了。
中国文人提倡书法入画，确实让中国书画进入了一个很高的境界。若说中国绘画与西方绘画有根本区别的话，区别就在于文人画。文人画讲究内在变化和文化内涵，西方人对此不理解。西方人看不懂中国画，不见得是中国画不好。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西方第一流大画家和第一流大理论家，没有一个轻视中国画的，虽然他们可能看不懂，但仍能感觉到中国绘画很了不起。西方的小画家和画商不懂，那是不足为论的。
西方画论远没有中国画论多。1500多年前，中国画家就提出心中想什么东西，在画里都可以表达出来：画为心印。不一定画真实的内容，也可以画主观的东西。这就涉及艺术的实质问题。可西方在文艺复兴时，还在讨论绘画是做大自然的儿子，还是做大自然的孙子。讨论结果是要做大自然的孙子，就要真实地描写自然。中国文人参与绘画，使中国绘画很早进入水平很高的时代。中国的绘画、艺术传统都和文人参与有关，文人参与讲究文化内涵。
有一个有钱人用很多钱请我去教他儿子写字，他要求从隶书学起。我根据他儿子的情况，让他学隶书当中的《张迁碑》或《石门铭》。过了一段时间，他找到我，非常不高兴。他说，这字怎么这么丑，电脑字多好看！汉朝的字有两千多年了，丑情有可原。我们现在有电脑了，你为什么不教我儿子写电脑字呢？我怎么讲都不行。后来他儿子花了五年时间学写电脑字，写得相当像，可水平就这样了，如果按我教的那样学着写，水平就应提高很多了。可人家认为电脑字像一朵花，很好看，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为什么这个有钱人认为《张迁碑》或《石门铭》不好看，大书法家却很佩服隶书呢？因为隶书的变化是内在的变化，而且变化很多，不懂字的人只看到外形。若练字，一定要按照传统去练。传统的意义就在这里，否认传统的人大部分是因为不懂传统。所以人的认知是相当重要的。
（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
（《人民周刊》2025年第8期）
（责编：张若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