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美术史论家、美术评论家、博士生导师、人文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家成员。
一个人的胸怀是决定其成就的重要因素,也可以说在具备文化修养、技法等之后,能否成为大家,主要就看胸怀,胸怀狭小的人没有能成为大家的。胸怀狭与广也有很多方面。小儒规规焉,小家严守各种法纪,不敢越雷池一步,人家一骂一批评,就吓得不得了,是无法成为大家的。齐白石题李苦禅画云:“众人若要骂,吾贤休害怕。”他自题自画:“……人欲骂之,余勿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也。”
本文不是谈艺术家如何对待批评的问题,而是谈如何对待其他画种的问题。清人见外国画,嘲笑蔑视,“虽工亦匠”“无笔墨”之类的评论太多。所以,中国画在清朝无甚大变。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外国文化思潮又一次大量传入中国,一部分人吸收学习,一部分人坚决反对。
凡是大家,都具有广阔的胸怀。
齐白石终生在传统中生存发展,按他的情形,应该是坚决反对外国绘画的。事实却相反,胡佩衡、胡橐所著《齐白石画法与欣赏》一书介绍:“白石老人……对西洋画法也是很注意的。30年前(作者注:指著书时之30年前),他和法国来中国的画家克罗多常常往来,也互相交谈中西画的理论问题,白石老人曾说:‘得与克罗多先生谈,始知中西绘画原只一理。’我也常见他仔细欣赏西画复制品,他说要吸取西法的构图、着色和意趣。后来,还听到老人对徐悲鸿说:‘现在已经老了,如果倒退30年,一定要正式画画西洋画。’”
“中西绘画原只一理”,后来,张大千也认真讲过类似的话。
胡佩衡、胡橐经常在齐白石身旁,他们对齐白石是十分了解的。齐白石《为蒋兆和画展题词》也说:“兆和先生与吾友悲鸿君善,尝闻悲鸿称其画。今始得见所作人物三幅,能用中国画笔加入外国画法内,此为中外特见,予甚佩之……”
可见,齐白石不但不排斥西法,而且欣赏、吸收西法,如果年轻30岁,他还要学画西洋画,虽然他并没有做到,但他的胸怀中是能容下西洋画的。
黄宾虹为20世纪公认的大师,他的画是纯传统的,但他并不排斥西洋画。黄宾虹在致朱砚英等人的书信中说:
欧风东渐,心理契合,不出二十年,画当无中西之分,其精神同也。笔法,西人言积点成线,即古书法中秘传之屋漏痕。
——致朱砚英书
……始悟古人用笔之法,皆具数十寒暑苦功,而后上纸作画。其理论极与欧西吻合,如画笔秀在点,曰起点,为章法之主;曰弱点,为无笔力;曰焦点,为无墨彩。正是中国画言章法,笔法、墨法相同。
——致傅雷书
即绘画一事,西人倾向东方古物书籍,融会贯通,胜于中邦学者,与之言论,往往如数家珍,诚是畏友。不出十年,世界可无中西画派之分。所不同者面貌,而于精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无一不合。
——致陆丹林书
一画开天,笔有转折起讫。老子谓道法自然,欧西人云自然美,其实一也……
——致吴鸣书

在我的想象中,黄宾虹一生致力于传统的研究和积厚,必会排斥西法。事实则相反,他对西画十分亲切,“世界可无中西画派之分”“其实一也”,说明他胸中容得下西画。
当然,徐悲鸿、蒋兆和、李可染、林风眠等,有的到国外去学习素描、油画,有的借鉴西法,凡大家之胸怀,必能容纳其他,必不会坚决排斥其他。
林纾亦擅画,但不是绘画大家,他就完全不能容忍西洋画,也不能容忍新画,他在《春觉斋论画》中说:“……新学既昌,士多游艺于外洋,而中华旧有之翰墨,弃如刍狗,无论鄙夷近人之作,即示以名迹,亦复瞠然,尚何论画之云。顾要中国人也,至老仍守中国旧有之学。前此论文……今之论画亦尔。”他是绝对要求“画术肖古人”,“与古人分”,绝对不能容忍西洋画。他的画也确实像古人画,所以并无建树。人们只是欣赏他翻译的外国小说,才重视他的画。林纾是以文学家、翻译家而闻名于世的,因为他胸怀中尚能容下西洋小说,所以他能成为文学大家。
李可染说他的画还要发展,还要迈越,“但不能迈到西洋画中去”,看来他是不能容忍西洋画的了,但他的画室里却陈列、张贴很多欧洲油画,他的绘画之成功,也正是借鉴西洋画的结果,潘天寿强调“拉大中西绘画距离”,主张中西画各自发展,好像是不能容忍西洋画了,但他的画室中张贴的唯一一幅画就是欧洲油画。大家的胸怀必是广阔的,此其一也。
(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
(《人民周刊》2025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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