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华每日电讯记者谢佼
一段旧视频,最近又成了网络热点:一名穿戴义肢的美丽女子,很有节奏地舞动腰肢,展现出别样的美丽。
她就是廖智。
没在聚光灯下的廖智,显得更从容一些。她的动作轻盈,犹如降临凡间的精灵。
这只精灵正在取下自己的“腿”。准确地说,她是取下自己的义肢。在即兴起舞后,她要为被裹在义肢内的皮肤擦擦汗。
而舞蹈不是她的全部。这个周末,将有五六个身障家庭和她一起,自己动手做饭。她提前联系了一家公共厨房,可以容纳大家。
很难用传统的角色概念定义这只精灵。
——她曾是德阳市某舞蹈学校的老师,在汶川地震中,被埋废墟将近30个小时,导致双小腿截肢;
——她截肢两个月后表演《鼓舞》重登舞台,2009年又发起《鼓舞》义演激励家乡受灾乡亲;
——她拿出积蓄组建残疾人艺术团,因不善经营而关闭;
——2013年芦山地震,她是志愿者;
——2020年1月,她从上海到重庆,从重庆到北京,她和丈夫共同创办“晨星之家”,为截肢者提供一对一假肢康复服务。
从舞台迈向生活,她,向同类人发出了共舞邀请。
舞动,是生命之潜能
2008年,是一个无法绕避的记忆点。
5月12日,汶川地震,天崩地裂一般。废墟中,廖智失去了婆婆、仅十个月大的女儿虫虫……等到自己被救出来时,双腿已经严重受伤。
心痛到没有更痛。父亲和朋友都觉得她很不幸,但她在最初的发呆之后,逐渐表现出令人吃惊的镇定。
一位朋友回忆:到处是地震伤员的医院里,廖智躺在一个过道里,她掀开毯子说:“我腿被锯了。”
没有多少人能如此冷静地对待自己遭遇的巨变,而廖智看上去似乎能。
青春美丽的她,染最鲜艳的指甲,戴最耀眼的耳环。她不停给身边的人带去笑容,不停地放射着能量。在康复医院里,她指挥病友排练节目,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然而在内心,她又是敏感的。“失去最亲的人,丈夫又变成了前夫,老在想很多人会觉得我站不起来了,我讨厌这种感觉。”
挚爱的舞蹈,像救命稻草一样打捞起她的心绪。
“你想不想再跳舞?”一次,一位导演郑重地问她。
“想!”她冲口而出。
圆自己梦想的同时,她也在拼搏自己未来的道路。伤会愈合,人生要继续,然而谋生技能呢?她必须咬着牙从生活中拼出一条路来。
2008年6月中旬,在重庆接受治疗的时候,她就开始了艰苦的排练。高温下,她伤口还不稳定,甚至里面还有骨头残渣;没有支撑,她很难保持平衡;练习一会,包裹伤口的纱布就会被血和汗浸透。
“吃过的是常人难以忍受的苦,实在坚持不下去时,我一抬头,总觉得虫虫就在天上看着我,我不能做她不希望的那个妈妈。”廖智的语气淡淡。
这支名为“鼓舞”的无腿舞蹈,震惊了所有人,也鼓舞了所有人——3分多钟里,廖智一次次在大鼓上飞翔,一次次奏响挑战命运的鼓声。这舞动,这鼓点,是生命之潜能!
人们一次次为她起立鼓掌,一次次为她泪流满面。
舞步,历时光而轻盈
一舞成名后,廖智却卷了争议之中。
数不清的邀请纷至沓来,她开始接受许多媒体的访问,进入一个又一个直播间,一些访问者在做完节目后,还会礼貌地支付一定的劳务费用。这成了那段时间里,廖智和家人生活的一部分来源。
网络的舆论也从最开始的点赞、关心,慢慢向各种声音变化。有继续为她加油的,也有因经济收入而发出责难的。甚至有人在节目中,质疑她在消费灾难,消费自己,消费伤口。
“这并不是我所能预料到的。”廖智现在回忆起那段时光遭遇的尴尬,已经变得释然,但在当时,她的内心却非常紧张,也很不解、困惑。
无法释放那绷紧的弦,她寻找解脱的办法就是起舞。以舞之名,她向许多地方募集善款,她开始义演,开始成为无数平凡志愿者中的一员。
2013年4月20日,四川芦山地震。知道消息的瞬间,廖智的心被刺痛了。在震后的48个小时,她作为志愿者进入震中龙门乡,戴着义肢慢慢行走,去给灾民搭帐篷、发物资。
很多网友被她感动,称呼她为“最美志愿者”。
后来,廖智受到邀请,去看望和陪伴住院的芦山地震受伤人员。她看到一名11岁男孩,因为左腿截肢,手术后一直不说话。廖智轻轻地安慰着他:“你看,阿姨也是装了假肢,走路一点都没问题。我一条腿比你的还要短一点,还有一条腿可能跟你差不多。你将来一定能站起来,像阿姨这样行走。”
孩子的眼睛重新燃起了光芒。
舞魂,由舞台到生活
廖智一度以为,自己不会再恋爱了。但这么一位可爱的精灵,怎么会没有惊喜呢?
2013年,廖智正在上海参加电视舞蹈比赛《舞出我人生》节目录制,她因需要一双可以穿高跟鞋的假肢而四处寻找。
接待廖智的男士风度翩翩。他名叫Charles,刚开始还闹了个笑话,错把廖智的妈妈当成需要假肢的舞蹈老师。因为廖智满脸阳光笑容,大方礼貌地跟周围的人交谈,实在无法和假肢使用者的固有印象联系起来。
廖智和妈妈离开公司以后,当晚,Charles搜索了有关廖智所有的报道,也看了她发表在社交媒体上的文章。
再后来,廖智成为公司一款产品的代言人,Charles也成为了廖智的专属假肢工程师。一个有切身经历,一个有专业能力。他们希望有一天在中国有更多截肢者可以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
这两个对生命都各有反思的年轻人渐渐陷入爱河。对生命的理解,也开始互相影响。
廖智最早喜欢和真腿外形接近的义肢,而Charles则不同:“给假肢裹个肉色包装就很美了吗?那不是美,那是装成健全的样子给别人看。与其装成一个还有腿的形象,倒不如你本来的样子好看。”
Charles认为,服务截肢者和其他的行业不一样,激发截肢者自身的潜能,帮助对方构建健康的人生哲学,比替他做一万件事更有用。
廖智一开始被气得半死:“我什么时候假装自己有腿了?这是基本审美,铁管子一根杵在鞋子上有什么好看的?我要搭配各种各样的衣服,就是要包装起来才百搭,才好看。”
“等你有一天能觉得撕去包装也很美的时候,也许会比现在更快乐,你会看到从未见过的美。”Charles坚持着。
有一天,廖智主动提出要拆掉假肢外包装,穿条短裙上街。他们兴奋地给假肢扒了皮,然后一起走上街。廖智刚开始还有点东看西看,走着走着,廖智忽然觉得自由了。
“当不再活在他人的审美标准和评断中时,我才成为了完整的自己。”廖智说。她再也不顾忌任何挑剔的眼神。
2014年1月31日,两个人结婚了。婚后廖智选择了暂时告别舞台,回归了家庭。后来,又共同迎来了两个小生命。
他们积极组织截肢者的聚会,听到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有一位截肢者,在公司一路晋升,身边没有一个同事知道他是截肢者,他担心一旦被发现会被当作“残疾人”施舍和可怜,而自身能力与价值却得不到应得的肯定;还有孩子因截肢被学校委婉劝退,又遭遇假肢行业参差不齐的服务……
倾听每个截肢者背后独特的故事,他们心里慢慢有一股力量在蓄积。
晨星,升起在未来
从上海到重庆,从重庆到北京,今年1月11日,廖智夫妻创办的“晨星之家”在北京诞生。
“晨星,在我们心目中就是肢体障碍的少数群体。我们深信,世界,必将因晨星能够自由绽放自己的光芒,不被轻视、受到尊重、创造价值,而变得更加美好和完整。”
廖智认为,其实目前整个假肢康复行业的信息对外还是比较闭塞。比如,在国外许多截肢者都会使用硅胶套,硅胶套可以帮助截肢者残肢在接触接受腔时感受更轻便和贴合、穿脱更方便、清洗更便捷。而在国内,只有极少数的截肢者知道硅胶套,使用硅胶套的人就更少。
“不用刻意去表现励志坚强,也不用卖惨煽情,我认为身障人士跟所有其他人一样,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也都有自己的局限。”廖智的声音很甜美,平静中有着一份超脱。
“但大环境毕竟对身障人士不够友好,毕竟有很多具体困难,也有很多人很难走出来,他们行动上受限,需要有自己的社交。”廖智想了很多办法让他们快乐交流,保龄球比赛、舞蹈等文体形式,能够更加立体地交流。
她的快乐和观念带动了许多人,工作室入驻的园区,自发把一些台阶悄悄改成了斜坡,虽然是一个小小的斜坡,但让廖智心里暖暖的。
目前,廖智夫妻在北京为需要者提供较为先进的义肢技术和服务。时不时,她还跳上一段富有节奏的舞蹈,释放心中的旋律。
“我不想当网红。”廖智轻轻一笑,“我们需要看到另一个世界,看到了自己无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