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朋友们,列车前方到站是简阳南站,在简阳南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提前做好下车准备……”
虽然在线上订票时已提前知晓了到站时间,我还是忍不住抬起手腕瞥了一眼表盘。17分钟,63.9公里,抽象的数字在我眼前铺展成轨道之外疾驰而过的草木山泽。恍然间,我想起了御风而行的列子。倘若穿越到今天,他会不会也艳羡地赞许“泠然”或者“善也”?方才好像只是在座位上歇息了片刻,手机APP里的单词还没来得及背完,但也无暇顾及了。我拎起灰色双肩包向背后一抡,就加快脚步随着几位旅客一起下了车。
今天我乘坐高铁,从成都到简阳来看望我的奶奶。即便车程并不长,妈妈也不放心我,老早就催着我坐地铁去候车。但是对奶奶这边她又有另一番说辞,“都是在北京超过的人咯,未必成都还超不转哇?”总归是匿着几分骄傲的。以往这样的探望一般我们一家子人热热闹闹开车去的。只不过现在出差的出差,上学的上学。于是我,这个刚放寒假赋闲在家的大学生,头一次独自踏上这段不长不短的旅途。
简阳这座城市不大,冬日的街道上没有太多行人。路边卖橘子的小摊贩坐在竹制小马扎上,老人戴着耳罩和旧式雷锋帽抵御南方的寒意。路过解放桥时发现沱江的水变得消瘦青灰,两侧沙石滩裸露着。经过公交和步行,不久便抵达了奶奶所在的小区门口。保安室门外张贴着大大小小的纸张,多是关于健康码和佩戴口罩的提示,不少已卷边泛黄了。
进了单元楼,一位老太太倒是先冲我嚷嚷,“你奶奶不在,将将出去买豆油咯!”她坐在楼梯扶手旁的竹编椅子上,对街坊邻居的生活琐事尽收眼底。“安,出去咯啊?那我给她打个电话……”话音未落,奶奶的电话倒先打过来了。
“哎呀!你都拢了啊?我还没看到你叻,你这个家伙!”
我仿佛已经看到她佯装生气,大惊小怪地嗔我,又掩藏不住心底高兴的模样。不一会儿就看见她远远走来的身影,还是那件绛紫色的旧棉服,脸颊因为激动泛起两团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走路变得有些一瘸一拐,矮小的个子加上驼背,使整个人看上去更皱缩了。她虚起双眼瞅到我,仍气急败坏似的嘟囔着“哼!你这个家伙”,嘴角却不由得咧开了。
我走上前去亲亲热热揽住她的肩,这恐怕生平头一次!我忽然发觉长大了的好,照顾与被照顾的角色颠倒过来:我看到有气力、腿脚的年轻的自己,攥着奶奶那满布皱纹与静脉的手。奶奶盘问了一堆关于来时路途的问题,末了不住地道“哎呀能干能干!”其实回想我一路上的舒适便利,对这样的称赞我还真是有些惭愧。
奶奶还没来得及买豆油,我便同她一路去杂货店。她对老板又复述了一遍我刚才听到的故事,说昨晚有只大耗子在厨房里的瓶瓶罐罐间乱窜,把酱油瓶子打翻摔破了。“那个狗东西,把我吓安逸了!”说着咬牙切齿,眼睛也瞪大了,怕别人不信似的。兴许是习于寂寞,只要抓到听众,这样的小事她可以不厌其烦地讲述好多遍。
说完了耗子的可恨,奶奶方才想起买豆油的事。我已眼疾手快地从货架上抄起一瓶最贵的,标着非转基因零添加的品牌,其实也不过七块钱。奶奶一下又冲我瞪眼,“你这个人叻!”大有要一把拦下我去抓架上另一瓶的架势。老板倒是见惯不怪的淡定,径直收了我的零钱,也不多管奶奶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但那天奶奶是高兴的,嘴里不住念叨“哎呀太好咯太好咯”,我在一旁笑笑。我听她讲很多琐事,哪个亲戚请客吃酒,哪位邻居时常送菜。这一次我没有置身事外地玩手机,我匀出的一小份专注,足以让她快活得满满当当。
一向抠索俭省的奶奶,竟带我去外边餐馆吃饭。“那个餐馆的王老师,每次见到我都打招呼。我说今天就过来和孙女来照顾下生意嘛!”奶奶如是解释。饭点将到,我们便动身了。
蓉华餐馆是那种老城区的平价饭店,换气扇被经年的油烟熏黑了,拨开泛黄的胶帘门,老旧的木质桌椅和系围裙的老板朴实地迎接着我们。“王老师!”奶奶扬手打招呼,拍拍我,“我孙女!”
我点的韭黄肉丝有点辣,宫保鸡丁倒还合乎老人家的胃口。奶奶统共问了三四遍“真的是鸡肉莫?”我说对,是鸡丁。其实鸡肉早不算什么稀罕的东西,但是对于经历过艰苦年代的奶奶来说,恐怕并非如此。我没有再多言,不停给奶奶挑着鸡丁。
最后依然是抢着付钱,不过奶奶再怎么按住我掏钱包的手也没用了,墙壁上微信支付的二维码早已使我占尽先机。餐厅的王老板笑呵呵地在一旁看着奶奶着急上头的样子。一个中年食客粗声宽慰道,“年轻人嘛,随他去!”原已涨红了脸的奶奶终于叹口气,一拍我的肩膀,里外几桌人都和善地笑。
那天傍晚我们去散步,跳广场舞,逛农贸市场。一路上我牵着奶奶的手,她个子矮,我的手臂随着她的步子被拽着往下沉。我着实感受到一个老人生命的分量,拉拽着我的肌肉和情感。她那天格外容光焕发,对迎面碰上的熟人热情招呼着。
其实我真的为她做了什么吗?得益于科技的便利,我并没有翻山越岭,并没有挖空心力。我给的,不过是一些琐碎的聆听和陪伴。然而这足以照亮奶奶的一天。
小城的夜色带着烟火气,男女老少在街巷里来往穿行。岁末的冬夜,每一幢房屋都亮起灯,里面的家庭烹饪、走动与闲谈。在这不平凡的一年,人们深深明白了隔离,也更珍惜相聚。时代的深流与湍涌中,温情是摇曳的舟筏,恒久徐行。
我握紧奶奶的手。这是我的一日,我们的一日。(作者为北京语言大学大一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