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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江源交响

姜 峰    2022-12-14 18:38:35    人民日报

万里黄河的零公里起点。

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昂赛乡澜沧江大峡谷。

长江西源沱沱河。

图片均为姜峰摄

 

长云如海,万山苍茫。

2021年10月12日,青藏高原深处、唐古拉山东段的澜沧江源头杂多县,人们迎来了振奋人心的喜讯——中国正式设立三江源等第一批国家公园。

当时,我们正在这里进行“澜湄万里行”主题采访活动。喜讯传来,质朴的牧民纷纷把头戴的毡帽抛向空中,表达按捺不住的兴奋之情。我似乎也忘记了身处4200余米海拔的高原,情不自禁地快步走上一处高地。俯瞰峡谷湍流,那清澈如碧的江水,浩浩荡荡,奔腾不息。

这里是“中华水塔”。长江、黄河、澜沧江,三条发源于青海的大江大河,滋养着中华民族悠久灿烂的文明。从曾经“守着源头没水喝”到铁腕治理,再到我国首个国家公园体制试点的数年探索,回头望,一些采访过的基层干部群众的身影浮现在我的脑海。他们和江水澎湃在一起,奔涌出人与自然美美与共、生生不息的新时代交响……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下,姜根迪如冰川的融水,淌出格拉丹东雪山,汇成了长江西源沱沱河。向东,与南北延伸的青藏线撞了个满怀。河与路的交点,拔地而起一座唐古拉山镇,那里是闹布桑周的故乡。

作为一名80后,闹布桑周是幸福的。多年前,家里的牦牛养到了150多头。望着那些牦牛,阿爸的眼神里满是欣慰。

然而不知不觉间,反常的事发生了。闹布桑周上小学时,有一次去沱沱河对岸走亲戚,可一下水,最深的地方才淹到他肚脐,“阿爸阿妈也纳闷,说以前水可没这么浅。”又过了几年,靠岸边的河床,都露出来了。

水去哪儿了?长大后,跟着阿爸去转场的闹布桑周,这才发现问题的严重:“同一片‘夏窝子’,过去产的草能养活三四百头牦牛,可现在连100头牛都喂不饱。”

长期过度放牧造成的生态退化,同样发生在位于黄河源头的青海玛多县,而其过程更加“跌宕”:上世纪80年代初,玛多坐拥扎陵湖、鄂陵湖两座“巨型水库”,还有千湖湿地,水草丰美,牛羊数量一度有75万头。然而,黄河源头那珍贵的生态家底,就在这经年累月的盲目发展间被消耗蚕食。

让我们把时针拨到1999年。刚刚大学毕业的马贵被分配到玛多县畜牧局工作。头一次下乡,眼前的场景让他震惊:“从县城开车去鄂陵湖,路两旁的草原斑秃得已经‘千疮百孔’。赶上了刮风沙,沙子打到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由于多年无序放牧等因素,玛多县七成草场出现退化。这个涵养了大河源头的“千湖之县”,湖泊数量从峰值的4077个锐减到了1800个。让马贵印象最深的是,县城里的15口饮用水井,有9口都打不出水,守着源头竟然没水喝。

世纪之交,黄河源头一度出现断流的新闻。很快,国家正式启动了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一期工程,对“中华水塔”开展人工干预、应急治理。当时各级干部和牧民群众的使命感、紧迫感,令马贵记忆犹新:“拯救母亲河,是摆在所有人面前的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决战!”

卡日曲之源从高原湿地点滴涌出的泉水,在下游玛多县汇聚成扎陵湖与鄂陵湖的蔚然大观。这水到鄂陵湖出口又恢复河流的形态浩浩向东,科研工作者将此地算作万里黄河的零公里起点。从这里顺流而下,一座堤坝映入眼帘,那是黄河第一水电站。

从规模看,这是典型的“小水电”。当年,玛多县山高水远、基建落后。上世纪90年代这座水电站动工建成,彻底结束了玛多县的无电史。后来,随着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一期工程正式启动,玛多县正式并入大电网,这座水电站完成历史使命,永久停运。如今,翻滚的水流吸引着鸥鸟在泄洪通道的下游成群结队,大河之水平静自在地蜿蜒东去。

黄河第一水电站的今昔,只是三江源生态保护历史大潮中的一个缩影。2004年冬,闹布桑周再三取舍,决定把150多头牦牛全卖掉,剩下的家当装车。他、阿爸阿妈和3个妹妹,依依惜别故乡唐古拉山镇,北上可可西里,在格尔木市的移民新居最终落脚。

为了这个艰难的选择,闹布桑周没少做阿爸阿妈的工作:“故土难离,可草场退化成这样,牛群再也养不活了。政府号召咱生态移民,在格尔木给咱盖了移民新村,全是崭新的房子,旁边还有学校……”

那年冬天,包括闹布桑周一家在内,唐古拉山镇6个牧业村首批128户牧民自愿搬迁。千里外格尔木市的移民新居,叫做“长江源村”。

生态移民、退牧封育、以草定畜、沙化治理、种草修复、人工增雨……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一期工程,涵盖了青海4州17县市的广袤区域。玛多县提出了“生态立县”的转型目标,原本从事畜牧专业的马贵,干起了生态保护工作,成了当地有名的种草土专家。

登上海拔4610米的牛头碑,两侧的扎陵湖、鄂陵湖尽收眼底。马贵指向扎陵湖的东北角:“那就是扎陵湖乡卓让村。治理之初,当地的草场近乎完全退化,已经成了片沙地。”在当时选定的几块种草修复试验田里,卓让村条件最差,唯一的好处是离水源最近。“就从最差的试验田干起!卓让好了,玛多也就绿了!”马贵和同事们决定先啃“硬骨头”。

选育适合当地条件的草籽混播、配方施肥改善土质提高保水能力、小水喷灌多种农艺措施轮番上阵……各级部门和科研单位大力支持,马贵他们则靠科学武装的头脑与扎根泥土的双脚。“高原苦寒,每年草籽的关键生长期,也就50天时间。那会儿我们几乎每周都要从县城往100公里外的扎陵湖边跑一趟,来回得经受近4个小时的砂石路颠簸,就是为了紧盯卓让村试验田草籽的长势,遇到问题对症下药。”

最终,卓让村试验田的牧草盖度超过全县平均水平25个百分点。以点带面、推广经验……马贵成了同事和牧民人人竖大拇指的“活地图”,“没有一座山包、一条小河他叫不出名字的”。草原绿了,可在海拔逾4000米的玛多扎根二十余载的马贵,皮肤被高原的烈日与寒风吹打得黝黑粗糙。

正是在像马贵这样的无数基层干部努力下,至2015年,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一期工程成效立竿见影:三江源各类草地产草量提高30%,土壤保持量增幅达32.5%,水资源量增加近80亿立方米,相当于560个杭州西湖的水量。

三江源,重生了!

一路攀山,坐在车上的我感到高原反应愈发强烈。终于到了山顶,下车一看,路牌上写着:日阿东拉垭口,海拔5002米。别小看这座山峰,它是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治多县与杂多县的县界,并且是长江流域与澜沧江流域在源头地带的重要分水岭。一山之隔的积雪融水,未来却将奔向各自的万里征途。

翻过垭口,进入杂多县。公路旁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顶半人高、水泥筑的小“帐篷”。近前一看,里面是用过的塑料瓶、塑料袋——原来是垃圾回收点。一路开往县城,这些“帐篷”一直都有,保护了环境,方便了牧民,堪称一大特色。

说起来,杂多这个位于澜沧江源头的县,曾经遭遇过“垃圾围城”。之前,县城里都没有像样的垃圾回收站,有些人就把建筑垃圾、生活垃圾丢弃在穿城而过的澜沧江两岸。久而久之,江边堆成了垃圾山。

当地想治理,这牵扯环保、水利、城管等好几个部门。县领导带着一班人开了几回现场会,才有了点眉目。当地干部感慨:“多头管理、权责不清,这就叫‘九龙治水’。谁都在管,谁都管不全、管不到底!”

从澜沧江源一座县城的“垃圾围城”,到偌大三江源地区的治理难题,“九龙治水”是突出问题。过去20多年,三江源地区陆续建立起了自然保护区、森林公园、湿地公园、地质公园、水利风景区、自然遗产地等各类各级保护地,在历史上发挥过重要作用。然而其中也隐藏着一些弊端。有基层干部拿出以前的三江源保护区划图,只见各类保护地星罗棋布,为了醒目,区划图被标得五颜六色,“说实话,看着这地图,我们自己都犯晕!”对方说。

2015年底,就在三江源生态保护和建设一期工程收官之际,北京传来好消息: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审议通过了三江源国家公园体制试点方案——作为全国首个试点,三江源拉开了国家公园体制改革的大幕。

青海是这样摸索的:省里成立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其下组建长江源、黄河源、澜沧江源3个园区管委会,对所涉治多、曲麻莱、玛多、杂多4县进行大部门制改革,将国土、环保、林业、水利等县级主管部门一体纳入管委会,整合下设为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管理局,同时将森林公安、国土执法、环境执法、草原监理、渔政执法等执法机构也整合成管委会下资源环境执法局一家。

这不,随着澜沧江源园区管委会资源环境执法局的成立,原先分散在各个部门的职能如今“攥指成拳”,不仅有效解决了困扰当地多年的“垃圾围城”难题,而且在全县主要公路上建设起垃圾回收网络,引导牧民共同治理“白色污染”、守护一江清水。

再说回马贵,如今他也换了新身份:黄河源园区管委会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管理局副局长。“以前咱基层干部对生态保护的理解,就是管好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但现在我的工作对象,是山水林田湖草沙冰这个生态整体。”新定位新感觉,马贵做了个形象的比喻,语带自豪:“如果说过去是‘九龙治水’,现在就是‘一龙统管’,这条了不起的‘龙’,就叫国家公园!”

秋收冬藏。此刻的青海高原群山覆雪、河湖冰封,在辽远的苍黄中默默积蓄着力量。喜爱户外运动和摄影的人们知道,这是拍摄野生动物的最佳季节——没有了林草的遮蔽,动物们在裸露的大地上竞相觅食,一拍一个准。

看,昆仑山脚、可可西里,有着笔直冲天羚羊角的藏羚羊,在覆盖荒原的薄雪上踏出点点足迹。牛头碑下,扎陵湖、鄂陵湖碧波万顷,如宝石般沉静幽蓝。大大小小的湿地更是错落棋布,恰如星海。据最新统计,涵养黄河之源的玛多县湖泊数量已增加到5849个,创历史新高。杂多县昂赛乡澜沧江大峡谷,青藏高原珍贵物种雪豹,时不时就跑到红外监测镜头前“摆pose”……

这一幕幕画面,现在正被一位“超级摄影师”在“云端”定格——在三江源国家公园管理局生态大数据中心的巨幅环形屏幕前,我们看到,借助国产高分辨卫星的卫星遥感技术,这只“天眼”可以实时俯瞰整个三江源地区。不仅山川地貌尽收眼底,而且利用最先进的动态捕捉技术,野生动物的活动轨迹也可一览无余。

一种类型整合,在大部门制改革基础上,将原有6类15个保护地优化整合;一套制度治理,在全国率先出台首个国家公园地方立法,配套编制系列文件,形成“1+N”政策体系;一体系统监测,整合站点和标准,建立“天空地一体化”生态环境监测体系……通过近6年的探索,三江源作为我国首个试点、首批设立的国家公园,在江河奔流间见证了一个全新生态治理体系的诞生。

从2016年到2020年,青海三江源地区向下游输送水量年均增加近百亿立方米。大江奔流,长河滔滔,源头活水浩浩汤汤。三江源巨变,是传唱在山川大地的恢弘史诗、时代交响!

而人与自然关系的重新定位,是这出交响中最具温度的乐章。

如果说举家远徙为闹布桑周的“人生三部曲”画上了第一个分号,那么转产创业就是这“三部曲”的第二部。住进整洁明亮的新砖瓦房,阿爸阿妈就近看病,三个妹妹在家门口上学,再不用受过往风吹雨淋的游牧之苦,还享受着退牧还草补贴。然而,闹布桑周打定主意,“从草原到城市,就要活出个新样子,不能靠着退牧的补贴睡大觉。”虽然自小只会放牧,文化水平也不高,可闹布桑周敢于尝试,又是承包店面卖服装,又是考取驾照跑大车运输。“长江源村首批搬出来的移民,我是第一个考到驾照的人,开车走南闯北,练出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也交到了不少朋友。”而立之年,他又承揽工程搞建设,不仅从牧民变成了市民,更活出了人生的一番广阔天地。

随着三江源国家公园的建设,闹布桑周意想不到地迎来了“人生大戏”的“第三幕”:政府探索生态管护员制度,通过“一户一岗”的选拔,吸引更多牧民放下牧鞭、领上工资,以生态管护员的新身份为三江源生态保护出力,引导他们从昔日的草原利用者转变为生态保护者和红利共享者。

长江源村里,闹布桑周又是第一批报名。别人说他:“手头的生意耽误了,城里的舒坦享不上,非要往唐古拉的山沟沟跑,就图那一个月1800块钱?”闹布桑周并不解释,背后对我吐了真心话:“当年我们移民搬迁,真实体会到绿水青山真是坏不得!如今我当起生态管护员,有一分心就要出一分力,守护好家乡的山山水水,就是给咱子孙后代留下金山银山。”

今天的三江源国家公园,活跃着像闹布桑周这样的1.7万余名牧民生态管护员。他们有的骑摩托,有的骑马,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乐在其中,被誉为“江源大地最美的风景线”。生态学校、自然课堂,也在三江源地区各个州县如雨后春笋般设立起来,“保护生态从娃娃抓起”。每逢藏羚羊大规模迁徙季节,慢直播里,公路上车辆行人纷纷自觉驻足,目送着藏羚羊平安远行……

前不久,已经年过不惑的闹布桑周又一次收拾好行囊,重返长江源、巡守唐古拉。昆仑南北,一别一回,回响着三江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余音袅袅、悠远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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