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源村村景。 李柳生摄 |
花径。 李柳生摄 |
香樟书院启蒙礼。 李柳生摄 |
一
位于江西吉安的钓源村,据说曾经是个彻夜灯火通明的地方。清朝咸丰年间,这个人口过万的村庄忽然成了远近闻名的“小南京”。人们骑着马,从吉安府、赣州府、周边县城赶来,出入村里的酒肆、茶馆、烟馆、戏院、客栈,展开着商贸信息交流及江湖博弈。他们的身份分别是商人、富家公子,乃至衙门幕僚、帮会代表等。宫灯、马灯、汽灯、烛火等各种灯具挂在巷子里、门口和各种场所的桌子上、台面上。那些马匹被拴在村里人家的门前(现在村里很多古民居门前还保留了顶上雕了狮子造型的拴马石桩),要么踢踏着腿,摇着尾巴,打着响鼻,要么陷入沉思。夜色已深,它们的瞳孔,是另一个意义的灯盏。天空寂寥,弯月如钩,星星如钻,它们是挂在天上的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乡野间热腾腾的人世。
可钓源并不仅仅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欢场,更是一个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文明之地。吉安自古为人文重镇,科举考试进士三千全国第一,而吉安文化历史的开创者,就是北宋时期的吉安永丰人欧阳修。而钓源的欧阳,与同属吉安的永丰欧阳修家族同宗,据说欧阳修的先祖在此开基,之后根脉由此蔓延至欧阳修的家乡永丰沙溪。南宋年间,欧阳修的七世孙欧阳腾又从永丰沙溪逆流到此,民间把这种行为称为“继嗣”。村庄奉欧阳修为血脉圭臬,为高高举起的精神之灯,以崇礼重学为根本,历史上出过六十多个举人、进士,祠堂门口矗立的许多旗杆石,就是这一荣光的证明。清朝乾隆年间,有欧阳衡出任宁国知府。村庄后来由崇礼重学转入经商,成了远近闻名的商业村,在许多省份都有产业,又以村庄为依托做起了服务业,最终演绎成鲜衣怒马的喧腾欢场。
我于本世纪初到钓源,那些古民居、祠堂、书院、牌坊、庙观、别墅等墙体斑驳的建筑按照一种奇特的逻辑摆布在村子之中,村中又有暗喻了某种风水原理的七口水塘,夕光如瀑,暗影重重,整个村庄给了我无比显豁而老派的印象。
二
后来我调入省城一文化部门。因为工作性质和吉安籍贯,我经常陪着省城及外地爱好古村的朋友去钓源。接下来我看到的是村庄的急剧败落。村庄的核心是人,可随着城镇化加快,依然待在村庄的人数呈直线式下降。离开吉安后再去钓源,经常只看到一些蹒跚的佝着背的老人们,在青石板铺就的巷子阴影里移动。有时候转几条巷子都难得看到人。越到后来,我们看到的钓源,墙体更加斑驳,古建筑不断颓圮,七口水塘水如墨色,深不可测。
今年,吉安的朋友告诉我,拜乡村振兴所赐,现在钓源变化不小。
夏日的一个下午,我又一次抵达钓源村。眼前的钓源村的确让我陌生——如果以往的钓源村是封闭的,陈旧的,暗淡的,荒凉的,那现在的钓源,就是开放的,现代的,明亮的,欢腾的。我看到的是村庄的古建筑都得到了大幅改造。除了将有所损毁的建筑按修旧如旧的原则进行修复,不少古建筑的功能得到拓展,如原本封闭、压抑和阴森的祠堂,变成了村史、农耕用具等不同主题的文化展示空间。
村庄的基础设施也大为改善。过去的钓源没有污水处理系统,没有公共卫生设施,而现在的钓源,公共卫生间规划有序,重新铺设了排污管道,并建污水处理系统,引进外面的流水,让水在村中哗哗流动起来……村中到处可见建设者的匠心:绿色草地和无所不在的花卉。据说村落中种植的花,都是取自欧阳修诗词中所赞美过的植物(植物旁边相应有着欧阳修的草木诗句)。另外,羊鞭草随处可见,成为村落中花草的主题之一。绿地,花丛,蓝色的羊鞭草,让古老的村庄有一种童话和诗歌的美感。
我看到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的身份,我凭猜测应该是官员、文化工作者、旅行者和青年学生。他们兴致勃勃,出入于宗祠、古民居,喝着茶或咖啡。也有一些人在劳作,给花浇水或服务来访的旅客。他们一看就是当地人,他们的脸上,都有着美好的光,那是身处幸福的人的样子。
三
夜幕降临,我们在当地朋友的引导下走在了围住村庄的樟树林之中的小路上。我们走在夜里,其实也是走在了光里——我们的脚下,是镶嵌得密密麻麻的绿豆般大小同时光亮微弱的灯盏。
这毫无疑问是经典的乡村之夜。我们很放心地看到了钓源村依然精心地、小心翼翼地保留了乡村夜晚的原色。它首先当然是黑的。大面积的黑如同黑漆,几乎所有古建筑的屋檐、道路、花草都在这黑中隐形,只是在一点天光中隐约现出若干个屋顶勾勒的模糊轮廓。它当然是极静的,走在小路上,我们听到了蟋蟀的歌唱、蛙的鸣叫、狗的吠声与蚱蜢振翅的声响,闻到了草木之香,闻到了水的腥气,和大地令我们的灵魂无比安妥的土腥味。自古以来,它们就是村庄夜晚的主角,今夜,它们也当仁不让地是村庄的主角。
它当然也是亮的。树林之上微微闪烁的星星,云层中穿行的瘦月,乡村巷子中按照减光计划精心安置的昏黄的地灯,以及此刻树林小路上的灯光矩阵,构成了钓源村夜晚的光谱。作为一名纯种的乡村后裔,我从这灯光中读出了丰富的外延:它们是光,是热。每个生命都可能是一盏灯。那曾经在村庄拴马桩旁呼吸过的马匹,那曾经村庄田地上劳作过的牛群,那田埂上叫过的青蛙、游过的虫豸,那祠堂里供奉的先人,族谱上的子嗣,都可能是一盏灯——他们有着不同的光亮,共同簇拥着乡村在悠长的岁月里沉浮。
这灯光也可能是中国当下的村庄本身。是的,无数个村庄,有可能就是无数个大地上的灯盏。它们有着自己的根脉、自己的苦难与荣光。在城市化进程日益迅猛的今天,它们可能逐渐暗淡,随时被自己体内经久的黑暗吞没,但只要一息尚存,就会努力地在大地上亮着,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