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好风日”(王维)。行走在襄阳街头,这句千百年来广为传诵的诗句,油然而出。或许你认为这是句大白话,不觉有何高妙之处,可就是这平实的一句诗,把对一个城市的感情和盘托出,让人过目成诵。
遥想当年,唐代大诗人王维从洛阳经襄阳南下,因与诗人孟浩然的交谊,他在这里逗留数日。二人气味相投,文风相近,自然风光更是触发了蓬勃诗情。某一天,站在汉江边远眺近观,或泛舟江上,景色宜人,交谊如醪,彼此唱和,王维吟出了这流传千古的句子:“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这是一个壮游者的情怀,也是对一方风景人事最热烈的褒奖。
如今,一个城市的好风日,颇被人们期盼和看重,也是大众对城市生态、宜居环境的基本要求和共识。中国内陆城市成百上千,有不少临江近水,但其程度多是有限的,规模格局也有限,特别是在北方,多为季节河,枯水期长。一个城市的风日之好,水是重要的因素,有了充沛的活水资源,有了江河流经贯穿,又有悠久的文化积淀,这个城市的面貌和形象就灵动而丰饶。水为城市之魂,有水是城市之幸,而襄阳就有这个幸运。
我们是幸运的,1200多年后,踏着王维足迹而来。6月,天闷暑燥,这里却凉风习习,因了这一江清碧,缓解溽热。行走在汉水边,在老街墙头,在绿树草地,也在郊野名胜中,领略唐诗意境中的古城风情,风日之好,气候宜人。细雨和风相伴,鲜亮花木为伍,更有古老汉水,幽幽清碧,人文华章,灼灼风流。
汉江是长江最大支流。中国的江河湖泊,多因地而得名。“汉水临襄阳,花开大堤暖。”(李白《大堤曲》)汉江穿行襄阳城,绵延古城数十里,是天然的护城河,最宽处可达250米。汉江源于陕西汉中宁强县,1500多公里的长度,流经陕西西南,下行鄂西北,再经江汉平原,从武汉汇入长江。自汉中始,至汉口终,一个“汉”字,接头尾之地,有意无意,烙下了一个民族的特别印记。
汉水,北望中原,襟抱荆襄,南接长江,是当年楚国的重心,是三国至宋明以来的兵家争战之地。
自西周开始,经魏晋以后,这里逐渐成为交通要冲,战事要地。秦岭巴山与江汉荆襄,高地与平原,互为犄角,纵横捭阖,征战生息,无数历史故事在汉水流域上演,更有诗人骚客盘桓往返,留下了诸多名诗华章。尤其唐代以后,诗人云集,留下不少吟唱汉水楚地的名篇佳作。汉水中游名气最大的城市是襄阳,城因水而繁茂,水因城而闻名,互为依存,相得益彰,又有唐诗加持,文化助力,襄阳成为荆楚大地城市的翘楚,诗章高地。
汉水苍苍,古城悠悠,源远流长的江河文化,兴旺繁茂的城市文明,瑰丽多彩的诗文华章,在襄阳,聚合为一个明丽的亮点。
汉江历史,何时起始,没有确切记载,但不可否认的是,同黄河长江一道,它孕育了汉民族的兴盛,滋养了华夏文化,也承接了中华文明的源头。据史书记载,汉水古为沔水、夏水,是华夏汉民族的文化之源,也是诗书经史等中华文明的滥觞之地,是诗经、楚辞的交汇聚合之地。《诗经》《楚辞》中有关篇章,多见以汉水作题名,如《汉广》《汉江》,揭示出汉水文化在中华典籍中的分量。章太炎认为,中国称为华夏,就因华山、夏水得名。史学家吕思勉说:“夏为禹有天下之号,夏水亦即汉水下流。”汉水,其长度排不上中国河流前列,但其历史文化,特别是诗文传统、诗赋脉流,成为一个独立而特别的文学景观。
向晚时分,月影婆娑,一行人散步于江边。住地南湖宾馆就有房屋建在这片水面一角,说是与汉江接通,不远处护城河与汉水相连,可夜游汉江,一睹芳容。从街头公园自由地进入江水景点,小道逼仄,人流如织,黑灯瞎火中,高一脚低一脚行进,视线却停留在水面。微风轻拂,波光倒影,流水幽幽,透过车水马龙,隐约可见对面城南商业区的襄城,不远处,街头的广场人们欢聚,唱跳舞蹈,声浪鼎沸,喧闹的节奏与静静的流水,形成反差。
月色里,静中有动,听汉水汩汩波流,看江水逶迤,更是一番滋味,忽地想吟咏汉江,书写江水的诗文。“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诗写自然,勾勒人生,尤以唐诗写景抒怀的名句为多,此时,听一江流水滔滔,更有月光照拂,解读世上绝美诗文,美妙人生,岂不快哉。
悠悠流水,不舍昼夜,流出了日月,流出了人文。诗章辞赋之于汉水,是一个硕大高台的纪念碑;襄阳之于文人墨客,是一个不尽宝库。当年的王维、孟浩然、李白、岑参、白居易们,用诗文交友、抒情,留下众多名篇。如今,不朽的诗文如同好的向导,引领人们穿越,也还原对汉水文化的想象。
当年,李白一首《襄阳曲》,历数古城的风华,写尽了襄阳风采:“襄阳行乐处,歌舞白铜鞮。江城回渌水,花月使人迷。山公醉酒时,酩酊襄阳下。头上白接篱,倒着还骑马。岘山临汉江,水渌沙如雪。上有堕泪碑,青苔久磨灭。且醉习家池,莫看堕泪碑。山公欲上马,笑杀襄阳儿。”诗意与情感饱满,让人恨不能做一回诗仙,醉卧江畔,闲居山水。汉水清澈如许,诗人流连忘返:白居易的“楚山碧岩岩,汉水碧汤汤”(《游襄阳怀孟浩然》),岑参的“不厌楚山路,只怜襄水清”(《饯王岑判官赴襄阳道》),丘为的“临泛何容与,爱此江水清”(《渡汉江》)。写尽汉水美貌风采:“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李白《襄阳歌》),“汉水清如玉,流来本为谁”(元稹《襄阳道》),“汉江波浪渌于苔,每到江边病眼开”(罗隐《汉江上作》)褒奖了汉水如玉清流的品性,更为神奇的是,诗人曾患眼疾,每到汉江见到青绿的汉水,病眼就奇迹般睁开。诗为情感之物,诗者倾注了全部情感。汉水一江碧绿,令无数唐代诗人折腰赞扬。名篇佳作,千古流传,汉水襄阳,芳名远播。
诗文华章背后,掩映着众多名胜古迹,它们如无言碑刻,记录历史,展示人文情怀。在青石幽幽的老街,宋代“九街十八巷”风采依然,瞻仰美轮美奂的宋代绿影壁,抚摸当年楚汉遗存的石器陶片,感受汉水千年洗礼下一代古城的风雅。来到松柏掩映的古隆中,走近幽远森然、面山而居的习家池,沧桑的昭明台,江边巍然耸立、文脉高标的王粲的仲宣楼等。古城宗宗文物,见证了汉水文化的风流,成就了襄阳一代名城的历史仪范。
夏雨时有时无,洗得卧龙山翠。香樟高大挺拔,当年诸葛孔明手植的一棵香樟、劳作的躬耕地和读书处,以及刘备寻访时的三顾堂,无言地诉说着人事代谢。诸葛亮年少时隐居于此,躬耕苦读,后因被刘备真情所感,为之作“隆中对”。“三顾频烦天下计”,友情感召,出山远行,从汉水到长江再到汉水,他辅佐刘备,成就一世伟名。在古隆中楼牌两旁,分别刻有他的座右铭:“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千古名臣,一腔情怀,肝胆相照,高迈豪义,拳拳之心,烛照后世。
在襄阳,同样视名利为粪土,布衣粗衫,与诸葛亮同时代的还有庞德公,也有李白赠诗称颂“迷花不事君”的“孟夫子”孟浩然。汉江苍茫,沧浪濯缨;清水澄碧,汉水有意。汉水洗涤了高士仁者的风霜尘埃,成就了他们的武功文事,家国情怀。“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李白为孟夫子人格点赞,一代大儒高士,一世英名,曜曜其华,如汉水之清流,历万世而芬芳,也成就了一个城市的英名。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天地行道,自然有灵。“汉江天外东流去,巴塞连山万里秋。”悠悠古城,滔滔汉水,一座城市与一条江流,自然景象,历史沉淀,人文风流,是它们或他们得以精彩而优秀,至为重要的因由。
(作者为人民日报社文艺部原副主任,本文选自人民日报出版社《在乎山水间》)
(《人民周刊》2025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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