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农村教育的未来模式

田字格原先是从事乡村支教的非政府组织（NGO），他们致力于在偏僻贫困的大山顶上打造一所农村的“未来学校”。渐渐地，创始人肖诗坚认识到志愿者支教只是给奄奄一息的农村教育补充点维生素，既不能彻底改变乡村教育现状，也不能让乡村教育重获生机，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她坚信农村教育应该扎根农村，需要在乡土之中孕育生长，而不是简单地复制移植城市教育。于是，田字格从支教进入办学。2017年初，贵州省正安县人民政府、教育局正式委托他们在格林镇兴隆村办学，名为“田字格兴隆实验小学”。

田字格的这一转变，成为中国教育公益转型的一个重要示范。多年来，我国教育公益组织围绕政府普及教育的目标，开展了大量拾遗补阙的工作，包括提供图书、设备、教师培训、贫困生救助等，弥补乡村教师不足的支教活动是其中的一大类别。但是，如果深入探究，就会认识到资源型的拾遗补阙，“补”的其实是政府的义务教育职能，“补”了应当由政府做的事；而社会公益组织具有完全不同的社会功能。国外教育NGO的工作内容，不是弥补政府的供给不足，而是履行一个新的使命：促进社会创新——内容根据存在的社会问题，探寻解决办法。这也是世界范围内基金会等NGO正在发生的转型——超越传统救济型、服务型的“老慈善”，走向以促进创新为主的“新慈善”。

“肖诗坚们”怀抱的是这样充沛的理想和明确的使命，“希望为农村教育寻找一条出路，为山区孩子的教育寻找一个新的模式”。的确，如果说支教是一种弥补，那么办学必然意味着创新，通过回应当前农村教育的严重问题，创造性地探寻解决之道。从陶行知、晏阳初那一代人开始，这一探索已经进行了上百年，而近几十年来中国农村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使得这一探索不仅更为复杂艰巨，也更为紧迫、更为悲壮。

田字格从自身多年的支教经历中，反思农村教育的困局。是农村教师短缺吗？其实，许多贫困地区教师通常是超编的。是农村教师待遇太低吗？其实，在贵州、云南等西部民族地区，乡村教师享有各种津贴补贴，基本薪资待遇并不比城市教师低，甚至比中部地区还高。然而，宽松的教学环境、体面的收入并没有改变农村教师普遍的工作倦怠现象，他们更为关注的是如何调到乡镇或县城的学校。另一个现实问题是，村小的学生越来越少。他们大多随家人去了乡镇或是县城的学校。尽管中国城乡差异、地区差异、民族差异巨大，农村义务教育却还全部使用统一教材，内容有明显的城市导向，偏离农村的生活经验，这大大增加了农村学生的学习难度。凡此种种，使得大多数贫困山区的学生很难挤过高考的“独木桥”。八年来，田字格资助的农村高中贫困生累计达1700多人次，每年参加高考的在百人左右，而能上大学（包括一本、二本、三本及大专）的不足10%。严重的问题还在于，即便上了大学，很多农村娃的命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仍将面临就业难、在城市生存难的困境。他们已经对乡土没有依恋，也回不去农村，对未来生活充满迷茫和困惑。显而易见，以升学为导向的单一的应试教育，难以满足农村学生成长的实际需要，在最好的情况下，它不过是造就了一批缺乏生存能力的“小镇做题家”，这是以将大多数农村孩子淘汰、成为学业和人生的失败者为代价的。进入21世纪以来，农村教育出现前所未有的大变局。一方面，学龄人口大幅度下降。另一方面，在城市化、工业化、市场化大潮中，人口向城镇的流动和集中成为大趋势，农村孩子进城上学成为常态。国家为快速“普九”而采取的“撤点并校”政策，导致农村学校出现日益严重的“城挤、乡弱、村空”的现象。城区的大规模、大班额学校，乡镇的寄宿学校和乡镇以下的“小规模学校”（村小、教学点）并存，后两类学校集中了最多的留守儿童，成为农村教育最为薄弱的底部。乡村教育生态的凋敝和文化的“荒漠化”并未停息。“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口号，成为痛恨乡土的文化标识，也是农村教育异化为纯粹的升学教育的真实写照。尽管大规模的“撤点并校”已经成为过去，但人们仍然在不断地询问：农村还重要吗？农村教育、农村学校将会快速消失吗？农村教育现代化的目标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消灭农村教育吗？因而，在社会现代化和城镇化浪潮中，农村教育应当如何定位和发展，是个天大的问题。这需要我们在城乡社会共同发展的新的文明框架中，重新认识农村教育的价值，它的价值可能远远超越了教育本身。哺育了中华民族丰富多彩的乡村文明需要继承、滋养和更新，为新农村和小城镇建设提供文化、价值和生命意义，从而构建城乡居民得以共享的、有别于都市文明的精神家园。传统农业的转型、新农村建设有赖于新农民的出现，通过提升农民的人力资本，形成全新的乡村治理结构。是扩大农村经济能力、提升农村生活质量的重要途径，能扩大教育、医疗、社保、科技、商业、金融等的进入，通过增进“村庄福利”提升“村庄召唤能力”。这也是扩大农村服务业、扩大就业的途径。所有这些，都指向了农村教育的改善和发展。

农村需要什么样的教育，农村学生如何才能真正改变命运，是个具有挑战性的主题。农村教育不应该照搬城市化的应试教育，也不应在单一的升学教育轨道与城市“龟兔赛跑”。农村教育具有完全不同的功能和培养目标，应当能够满足学生升学、进城务工和建设新农村这样不同的需求。作为基础教育，它首先要培养一个阳光自信、遵纪守法、具有学习能力和创业精神的合格公民。因而，农村教育必须走向“为生活而教”，使教育回归生活、回归社区，与农村的经济建设、文化建设、社区发展紧密结合。同时，农村教育还应重视和传承乡土知识和文化，这在少数民族地区尤其重要。

“肖诗坚们”就是在这样的困局中反向而行。与“走出大山、改变命运”的愿景不同，他们要培养的孩子，首先是了解家乡、接受家乡，甚至是为乡村而骄傲的；是对宇宙充满好奇，敬畏自然，对生命和未来充满渴望的；是具有相当自主学习能力的。这种办学目标必须落实在具体的课程和教学过程中。肖诗坚和她的团队在外部专家的帮助下，以极大的努力打造全新的课程体系、课程内容。这使田字格的教育创新建立在坚实的教学基础上。他们打造的“乡土人本课程”如一棵大树，在立足乡土、敬爱自然、回归人本、走向未来的四个根系之上，发育出学会做人、学会学习、学会做事、学会共同生活四个主干，缤纷的枝叶包括友善、坚毅、尊重、担当、自信、审美，自主学习、小组学习、互助学习，沟通、生活技能、合作互助、创造，认识自我、认识他人、共同管理、共好永续等许多方面。具体的结构，是构建“5+1”的课程组织：“5”是指日修课、基础课、轴心课（生命、乡土、人本跨学科综合探究课程）、共同生活课、自修课等课程；“1”是指研学活动、兴隆大舞台、嘉年华等行动与分享环节。

如同每个创新型学校那样，举办者面临的主要是关于考试的质疑：“考试成绩怎么样？”“离开学校后是否有竞争力？”这的确需要现实回应。考虑到学生在初中后要回到体制内学校，因此在六年级设有分科教学及应试学习，最大限度地融合主题教学与现有教材。对教育创新，也需要理论自信。办学者都信心满满，坚信对于一个具备自主学习能力的孩子，应试将只是“一件小事”！一个旁证是已经有城里的家长前来田字格“择校”，将孩子从城区送到农村。

田字格的抱负和理想不止于课程、教学和本校学生，还在于改革广大的农村教育。通过汇集优秀教育资源，将田字格建成教师培训基地，培养“乡村教育家”。“一笔一划，我们用心，在田字格上书写明天”。这是田字格公益组织的宣传语。肖诗坚和她的团队正在践行这一诺言，一笔一划地书写着农村教育的明天。对此，我们充满美好的期待。

（作者为北京理工大学教授，本文选自人民日报出版社《大山里的未来学校》序言）

（《人民周刊》2025年第18期）

（责编：张若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