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沙河沿镇,雨突然变大了。千万道雨丝裹挟着浓重的雾气,将天地缝合在一起。车在河东村南台子屯的一片玉米地头停了下来。这片被雨水浸泡的土地,正是当年著名的抗日队伍“戴家军”的出发之地。
雨稍小,“戴家军”的后人戴世忠放下手中的雨伞,站在小雨里,向我们描述这里曾经存在过的一切。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到额头,又从额头流到眼睛,再从眼睛流到脸颊,他不避也不擦,像一株老树在风雨中伫立。他一会儿指向左,一会儿指向右,一会儿指向眼前的现实,一会儿又指向遥远的过去——
那边的小山,叫戴家小山。从小山往北,千顷农田和数座村庄,过去都属于戴家的地盘。那片玉米地中间是戴家大院的旧址。戴家大院被日本人焚毁之后,院子四角上的炮台坍塌,留下了四大堆石头。
南山脚下是戴家的坟地,一部分是祖坟,一部分是几十名死难者合葬的“乱葬坟”。戴氏一族的成年男人,除了年过七旬的戴广禄老人,其他人全部壮烈牺牲。而“乱葬坟”里埋着的,是那些因为姓戴而被日本人残暴杀害的百姓。多年来,总有村民去那里除杂草或放一束野花祭奠……
雨再一次突然而至。雨点敲打着玉米叶,在身后噼啪作响。那声音如嘚嘚的马蹄声,一声声敲得人惊心,也将思绪带入1931年的血雨腥风。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的第五天,吉林敦化陷落。一座往日安静的北方小城,瞬间变成了“鬼门关”。
沙河沿戴家坐拥400多垧土地,是当地首富,戴家大院东西长约200米、南北宽约100米,有房屋80多间。九一八事变前,日本人便多次以“合作”为借口,企图吞占戴家产业。屡遭戴家掌门人戴万龄拒绝后,又挑起事端敲诈戴家钱财。
戴万龄早有抗日之心,此刻,更是心明义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与其坐受凌辱宰割,不如奋起反击。得知“拜把子”兄弟——东北军旧部“老三营”营长王德林举旗抗日,成立了中国国民救国军(简称救国军),戴万龄便召集戴家所有男女老少和村中男丁,决定扛起枪炮,组建一支抗日队伍。
平日里,戴万龄就胸有侠义。他常年骑马挎枪,护卫乡里安宁。每遇灾荒之年,不仅主动减免田租,更常常开仓赈济,深得乡民拥戴。国难临头,他振臂一挥,众多血性男儿纷纷追随。
为了断绝后路,戴万龄心一横,变卖所有商铺、作坊,换作枪炮弹药,并一把火烧光全部地契、借据。
烈焰在戴家大院噼啪爆响,戴万龄挺立火前,目光如炬:“戴家祖孙四代57口,今日断门抗日,小日本不灭,死不归家!”是夜,熊熊火光中,戴万龄带领戴氏一族及本村青壮年共300余人,依靠30架马爬犁、10挺机枪,组成一支史上鲜见的家族抗日队伍“戴家军”,走上了举家抗日的道路。
“戴家军”随救国军转战于吉林、黑龙江东部地区,参加了镜泊湖连环战和攻打敦化、额穆、安图、东宁等战斗,多次重创日伪军。
戴家子弟虽英勇,但终归是民间武装,应对装备精锐、训练有素的日本正规军,其战斗难度和惨烈程度可想而知。每一场战斗,戴家子弟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倒在敌人的枪口下。国仇浸满了家恨,让戴家子弟更加视死如归。父亲倒下了,儿子上;兄长倒下了,弟弟接着上;家里的男丁打没了,还有女人和老人,也要上。
武器落后,戴万龄就把不到400人的“戴营”分成3个连,每个连下设3个班,每个班再分成3个战斗小组。战斗小组枪法准、跑得快、易分散,常常迂回到敌人后方突袭敌人的机枪手和拿指挥刀的军官。
很快,“戴家军”能打又不怕死的威名便传开来,成了远近闻名的抗日劲旅,以至于日本人一提起“戴”姓,便恨之切齿。他们心里清楚,如果中国的老百姓都像戴家一样,举家抗日,妇孺皆兵,中国不但不会再有那么多伪军和汉奸,恐怕他们连插足之地都找不到。
为了将戴氏一族斩草除根,更断掉中国人全民抗日的念想,日军焚烧了戴家大院,将戴万龄的堂弟戴万生用硬木橛子钉穿掌心,吊在城墙示众,他们还残忍地将所有戴姓者全部抓来,用刺刀一刀一刀开膛破肚。
战场上,日军“围剿”的网越收越紧,不仅增加了兵力,更增加了飞机、大炮。1933年,救国军寡不敌众,又孤立无援。为了保存革命火种,王德林决定带领伤病员退至苏联,并劝说“戴家军”一并撤退。戴万龄断然拒绝:“我戴家活着做中国人,死了做中国鬼!绝不做异乡鬼!”
为了冲破敌人的“围剿”,戴万龄决定带领子弟兵向汪清罗子沟一带突围。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当“戴家军”终于与救国军柴世荣部会合时,再清点人数,牺牲100多人,负伤100多人,损失惨重。1935年2月,“戴家军”加入周保中任军长的东北反日联合军第五军,次年东北抗日联军第五军成立,“戴家军”从此走上了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道路,在周保中直接领导下继续战斗。到1936年年初,已不足百人。
1937年之后,抗联第五军的处境异常艰难,战事更加吃紧,衣服、粮食补给严重不足。戴万龄奉周保中的命令,先后分5批派出8名子弟潜回家乡筹集粮食,结果统统落入敌人布下的罗网。
1937年深秋,为解部队燃眉之急,戴万龄不得不挺身涉险,带着三儿子戴克吉等人潜回沙河沿筹粮。戴万龄不幸被捕。戴克吉营救父亲失败,与十几名战士当场牺牲。
日军用尽酷刑,逼问戴万龄抗联队伍去向,戴万龄要么闭口不言,要么破口大骂,最后被日军用两块钢板夹在中间,泼上汽油,点火焚烧,奄奄一息时,又被扔进了狼狗圈。
还没等到抗战胜利,戴家投身革命的第二代“万”字辈12人,全部牺牲,第三代“克”字辈20人,也全部牺牲,还只是孩子的第四代“友”字辈也牺牲了11人。戴家,只剩下了70多岁的戴广禄和几位女眷以及戴万龄孙子辈的几个孤儿。
戴家,一门殉国!戴家大院的80多间青瓦屋檐下再无炊烟。
然而,戴家的枪,还在响。血海深仇像烈火一样在戴家女眷的身体里燃烧。没了丈夫的媳妇,死了儿子的老娘,继续上马、挎枪,在雪窝子里与日寇死战。
“戴家,不能绝后啊!”周保中含泪下达了“保住戴家血脉”的命令。
是啊,戴家的男人几乎打没了。戴万龄一脉仅剩几个不满10岁的孩子。这些幼小的生命,能活到后来不知躲过了多少劫难。比如戴世忠的父亲戴友喜,就是寇氏在千难万险中几乎用自己的性命保全下来的。
当初,日军的“围剿”与经济封锁交织成一张不断收紧的死亡之网。在这个节骨眼上,戴万龄的小孙子戴友喜出生了。不幸的是,孩子落地没多久,母亲就死了。
那天,日军已经连续“清剿”多日,近百名弟兄在大雪里静静地埋伏着。突然,雪地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虽然这哭声瞬间就被捂断,但戴万龄还是惊出一身冷汗。他一狠心,掏出枪,想结束了这个小生命。
“爹,这是克政唯一的孩子,他还在前边拼命,咱不能让他绝后啊……”寇氏突然扑上来,用身子裹住孩子。寇氏是戴万龄二儿子戴克俭的媳妇,持双枪,善骑马,深受戴万龄器重。“留下这孩子吧!我保证,绝不让他哭一声!”寇氏含泪祈求。
从那天起,寇氏把不足一岁的戴友喜塞进宽大的棉裤裆里,用绳子在大腿根捆得紧紧的。白天跟着队伍走,孩子就在裤裆里头拉尿,晚上把孩子哄睡了,自己再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慢慢清理……这才在艰苦卓绝的环境里保住了戴友喜。
戴友喜的父亲戴克政是戴万龄最小的儿子,16岁随父参加救国军,1935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牺牲时年仅23岁。戴友喜是他唯一的血脉。为了保住戴友喜,寇氏自己的儿子因为疏于照顾,不到10岁就没了。埋葬儿子那天,寇氏把脸贴在孩子的小脸上,喃喃地说:“儿子,对不住,你弟是你小叔叔唯一的根,得活着……”
1938年秋天,70岁的戴广禄和高氏、寇氏,带着四男一女五个孤儿,靠采集山上的榛子和蘑菇充饥,顺着山路,行走3个月之久,辗转来到寇氏的娘家沙河沿寇家屯。
我们赶到寇家屯时,这里已是“长乐村长乐组”。当时收留戴氏孤儿的寇家,只有87岁的寇永利还依稀记得一些往事。
戴氏孤儿来到寇家屯时,沙河沿百姓连“戴”字都不敢提。为保住戴家最后的血脉,村民将孤儿们分开藏匿。戴世忠的父亲戴友喜就是被寇永利的二哥藏在脊檩与瓦片的夹层中,才侥幸活了下来。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到寇家屯,年近80岁的戴广禄和寇氏几位老人放声哭了起来。为戴家满门忠烈护住最后血脉的重担,终于能卸下来了。他们要把多年的恐惧和思念全哭出来。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拉开了追认革命烈士的帷幕。
周保中将军首先想到的就是戴家的英雄们。这个四代57人投身抗日、54人殉国的家族,是群众性抗战的鲜活范本。
历史绝不能遗漏这样的英雄,人民也不能忘怀这样的家族。但对烈士的认定,需要相关证明资料。与戴家一起抗日的人多数已牺牲。从1950年开始,周保中四处奔走,一边寻找证据,一边寻找戴家后人。周保中逝世后,其夫人、抗联女战士王一知继续奔走。
1995年,戴克政牺牲57年之后,被民政部追认为烈士。2022年11月,吉林省人民政府又追认戴万龄、戴万春、戴万珠、戴万发、戴克俭、戴克吉、戴克志7人为烈士。在吉林省敦化烈士陵园“革命烈士榜”上增刻了7人的名字。
作为英雄家族重要传承人的戴世忠,今年65岁,面部轮廓及神态酷似画像上的戴万龄。面对戴世忠,我竟一时恍惚,甚至感觉这就是那个活着的戴万龄。我想,这种酷似既有基因因素,也来自精神性的血脉。
2025年9月3日,戴世忠受邀参加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大会。
共和国没有忘记这个英雄的抗日家族。
《人民日报》(2025年09月15日 第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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