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到黄世芳家门口时,已是夜幕降临。走在两片矮竹林的夹道间,我看见一个人形雕塑在昏黄的路灯下影影绰绰。因那惊鸿一瞥,生硬的水泥路便添了几分柔情。院门口的青铜司母戊大方鼎安静地矗立着,用无声的存在提示我,后面那个用裸砖砌成的其貌不扬的院子属于某位艺术家。
推门而入,经过玄关,进入书房,又穿过厨房,才到达展厅。展厅里,在灯光下争相发出褐色光芒的风格多元的铜雕作品,让我感到惊奇又陌生。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铜雕,并不清楚这门工艺的艺术价值,更不清楚它具体的形成过程。只看见扎着印花头巾,穿着浅黄色卫衣的打扮随意清新脱俗的艺术家黄世芳,在作品前为访客们一一介绍作品形成的心路历程。从她的讲述中,我能深切地感受到她作为一个优秀艺术家的灵动和担当。也正是那时,我决定要再次探访,深入了解黄世芳和她的作品。
第二次探访,我变得有些羞怯和局促了,因为已然意识到我要采访的不是一个普通意义上的工艺匠人,而是一个锻铜雕塑艺术家,生怕自己因艺术美学知识的匮乏无法将采访的过程真实而深刻地呈现。好在,黄世芳和她的丈夫王小义都十分随和。他们畅所欲言,使得访谈变得轻松自如又不乏深邃和令人动容的瞬间。
茶聊间,黄世芳拿出一本画册,翻到她的处女作《虎头小子》那一页,然后以此作品为例,跟我细细讲起了锻铜的过程:“第一步是对金属材料的选取和使用。铜可分为黄铜、紫铜、白铜、青铜等,因为质地不同,在延展性、可塑性、熔点和锻造性方面都有差异;第二步是要熟用和巧用锤子、錾子、喷灯、焊机等工具;第三步是要熟悉锻铜的工艺过程,在不断的实践中争取做到熟能生巧;第四步就是要有自己的设计和创意;第五步实现作品在思想和主题层面的升华;第六步就是形成自己的风格和流派……”听罢,我才明白铜雕作品形成过程之不易。光从工艺流程看,就要比其他艺术工种复杂许多。可想而知,黄世芳不仅需要付出夜以继日的努力和艰辛,还要具备深厚的专业积淀和极高的艺术造诣。
黄世芳早年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学的是金属首饰专业,做铜雕源于一次偶然的跨国灵感碰撞。那时候,美术学院也招收外国留学生。在一个让各国学生介绍自己国家的典型艺术门类座谈会上,来自日本和孟加拉国的学生都介绍了他们国家的铜雕工艺。日本的铜雕做得非常小巧,而孟加拉国的则做得很大。黄世芳便产生了将小铜雕做大的想法。在同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师的王小义鼓励下,黄世芳立下志向,要做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个办铜雕个人作品展的艺术家,誓要将我国的铜雕艺术延续下去,并发扬光大。这一志向成了她在艺术道路上披荆斩棘,不断超越自我的精神动力。
当我问她,早期做铜雕最难的是什么。她停顿了几秒说:“早期最难的就是敲铜板,铜板在拉深的过程中又不能敲破,另外,敲铜板的噪音很大,容易造成扰民。一开始,我们在北京没有自己的房子,没有地方敲铜,只能到处找地方敲,在外头别人的汽车修理厂里敲过,在原工艺美院行政楼旁边垃圾堆旁敲过,也在工艺美院工艺楼楼梯道下敲过,都是战战兢兢地,根本无法尽兴。那时候想,只要能找到一个可以想敲就敲的地方,就觉得无比幸福了。”黄世芳说着,眼睛湿润了。我猜那一刻,她定是又看见了年轻时那个对艺术执着追求的青涩而坚韧的自己。
“她经常早上四五点就起来敲,一敲就是十几二十小时。她不怕苦,怕的是因为敲铜吵到别人。”坐在一旁的王小义补充道,“因为这个,2000年,我们拿出所有积蓄在兴寿镇东新城村租3亩地盖了房子,2001年就搬进来了。”
“因为这边的人口密度小,我们的房子空间又很大,搬进来以后,我想敲就敲,再没有什么后顾之忧了。所以,我很感谢东新城这个地方,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感觉可以大踏步地朝自己的理想奔去了。”黄世芳笑了,眼中的沉重被满足代替,散发出一种收获岁月馈赠的自豪感。
我被她的故事打动,内心感慨万千。一个如此白净雅致的弱女子,每天对着一堆古板生硬的铜板敲敲打打却不觉辛苦,着实叫我佩服,也让我自叹不如。相信大部分女子都会因不愿在那起早摸黑的单调重复间失去鲜活美好的青春而中途放弃吧?而对于铜雕艺术而言,敲铜的环节不过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后面的步骤更加让人不堪重负。除了敲铜外,在锻铜的过程中,还要拿锤子去敲打錾子、去延展铜板,还要用高热的沥青喷灯和铜焊。此种连男人都要望而却步的工种,却在一个女人纤细的手中,变成了生活和工作的日常,直至幻化出艺术和思想的光辉。这期间,需要多少意志力的支撑,恐难以用语言轻松表述。
好在,在黄世芳漫长而艰苦的艺术奋斗道路上,有丈夫王小义的陪伴和鼓励。每每遇见挫折,感到气馁,王小义就给她打气,给她的理想注入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和能量。王小义不仅是黄世芳生活上的亲密爱人,更是她事业上的精神伉俪。
“一开始敲铜的时候,很容易敲破,敲出洞来。那个时候,他就会严厉地批评我,跟我反复强调,一个艺术品首先应该是完整的,敲破了,就成了一堆垃圾。”黄世芳说道,“后来,我就很小心地敲,又有敲破的,我就借旁边多余的铜板,用錾子一点一点往破洞的地方擀,把多出来的铜折过来,就把破洞堵住了。他每晚到工作室的时候,就拿着我敲的铜板对着灯光看破了没破。发现没破,他和我都松了一口气。也正是在他的监督下,我从开始延展铜板补挤破洞开始,对铜板的性能更加了解了,也就越敲越好了。有一块铜雕被一个外国收藏家买走了。他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将铜板拉升这么高,大概有十几公分高,他认为,那块铜板本身就已经是一件艺术品了。”说到这里,黄世芳温柔地看向王小义,发出会心一笑。
在爱人不遗余力的支持下,黄世芳如愿以偿于1994年举办了中国美术史上第一个锻铜雕塑艺术作品展,成为中国美术史上以个人名义举办锻铜雕塑艺术展第一人。而后,黄世芳于2000年、2023年举办了第二次和第三次个人铜雕艺术展。其中,2023年的展览正是在兴寿镇东新城村举办的。这次作品展不仅引起了艺术界、当地领导和乡亲们的热情关注,对黄世芳本人有着非凡的意义,也让东新城上苑艺术家村的影响力和知名度进一步扩大。
黄世芳的早期作品内容以中国民俗为主,也包括部分现代抽象题材,有很强的视觉感和形式感,是民俗文化与现代文化生活的有机融合。后期的作品则多是装饰性的雕塑,作品形态丰富,色泽饱满,设计自由流畅,表达出具有世界艺术语言的独特魅力。
仅仅通过文字,我恐无法将黄世芳与铜雕的故事描绘得足够真实鲜活。不管我多么用力地着意刻画,怕是都难逃单薄和草率。与锻铜艺术过程的艰辛相比,语言和文字尤其显得苍白。我也只能附上一片书写的赤诚,以表深深的敬意。
感谢黄世芳,让我们听见青铜时代传来的悠远而厚重的回声。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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