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儿子踏入小学,个子却总比班里同学矮半头。妻子为此很是忧心,还特意带他去武汉医院做了全面检查。我倒不甚在意,宽慰她说这大抵是遗传——我和弟弟幼时亦是如此,常比同龄伙伴矮一截,直到初高中,身高才如雨后春笋般猛蹿起来。
儿时的正月十五,当邻里街坊还沉浸在过年的余温里,灯火喧闹未歇,母亲总会在元宵之夜郑重叮嘱我和弟弟:“明早可得早起,去转椿树王。”这是老家流传的习俗,说是能助孩子长高。老家的院子里树木繁多,槐树、椿树、枣树、楝树、榆树错落有致,槐树我早已在《怀念故乡的槐》中落笔,而那棵老椿树,却因这特别的仪式,在记忆里格外鲜明。
母亲虽没读过几天书,却是我心中不折不扣的“百科全书”。她常说自己年轻时听戏学歌过目不忘,这点我始终深信不疑。田间劳作时,她会即兴哼唱几段河南豫剧,字正腔圆;休憩间隙,又能讲起无尽趣事,从历史人物的传奇到神话故事的奇幻,从朗朗上口的小曲小调到韵味悠长的河南坠子,信手拈来。她还爱和我们玩歇后语、猜谜语,那些藏在话语里的智慧,潜移默化间教给我们做人做事的道理,也让童年的时光满是欢声笑语,那场景恰如歌中所唱:“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母亲说椿树是众树之王,可我对它向来不算偏爱。一来椿树叶会散发一股难闻的特殊气味,二来老椿树的树皮常会溢出透明黏稠的汁液,一旦沾到衣服或手上,便很难洗净。不过,椿树上的小生灵倒是给童年添了不少乐趣:一种是黑色的小甲壳虫,爬行迟缓,被捏住后便立刻装死,后来查了资料才知其学名叫臭椿沟眶象,名字古怪又可爱;还有一种会飞的“椿姑娘”,灰黑色的翅膀上点缀着红色斑纹,模样俊俏,翩然飞舞间,满是童真的欢喜。
到了正月十六,天刚蒙蒙亮,母亲便把我和弟弟从暖被窝里唤醒。我们裹着厚厚的棉袄、棉鞋,跑到院子里,围着老椿树一圈圈打转,口中虔诚地念着母亲教的童谣:“椿树王、椿树王,你发粗来我发长;你发粗了做梁檩,我发长了穿衣裳。”可接连转了几年,我和弟弟的身高依旧不见起色,反倒是那棵老椿树,枝繁叶茂,愈发粗壮。成年后与母亲谈及此事,我总自嘲道:“许是当年把童谣念反了,该是‘你发粗来我发长’,我却念成了‘我发粗来你发长’,反倒让椿树抢了长势。”话里带笑,心中却深知,那一圈圈的打转,藏着母亲对我们沉甸甸的牵挂。
后来,我考上了镇二中,学校离家三公里,平日里骑家里的双梁破自行车往返。刚入学时我住校,年少顽劣的我整日与同学嬉戏打闹,学业一落千丈。母亲得知后又气又急,态度格外严厉,当即决定让我晚自习后回家住,还要求我睡前额外学习一小时。借着床头昏暗的灯光自学,这个习惯一坚持便是初中三年,我的成绩也渐渐从谷底攀升,始终名列前茅,最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县城的长垣一中。随着学习任务愈发繁重,加之每日走读奔波,我的胃口越来越好,身高也终于迎来了“爆发期”,几年间便长到了一米七。
记得那年高中国庆放假,我和弟弟约好一同回家,彼时恰逢家里收秋。我们放下行囊,便径直奔向田间。远远地,就看见母亲在玉米地里忙碌,汗水浸湿了她的衣衫,紧紧贴在后背。弟弟大老远便喊了一声“妈”,母亲猛地抬头,看见我们兄弟俩,疲惫瞬间被笑容驱散,眼角眉梢都漾着欢喜,一边应声一边喃喃道:“看看我这俩儿,多景人……”那一刻,我知道,母亲终于不再为我们的身高牵肠挂肚了。
如今,我们姐弟各奔东西,因各自工作事业忙碌,每年相聚的时光寥寥无几。每次重逢,聊得最多的仍是母亲和儿时的趣事。定居荆楚他乡的这些年,身边虽有妻儿的言笑,有同窗友人的欢聚,生活安稳顺遂。但在我灵魂深处,始终有一扇开向故乡的小窗,透过微光我看得见村北地双亲的坟墓,故乡亲人的笑貌音容,中原大地翻滚的金色麦浪,还有那两个围着老椿树打转、念着童谣的少年……
(作者为湖北省洪湖市万全镇党委书记)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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