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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艺术应自信

陈传席    2024-04-01 18:17:35    《人民周刊》

 

作者简介:陈传席,中国人民大学教授、美术史论家、美术评论家、博士生导师、人文学者、中国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副主任,《人民周刊》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家成员。

 

鸦片战争前对西洋画不屑一顾

在1895年中日甲午海战之前,或1840年鸦片战争之前,中国人在各个方面都是十分自信的,甚至有些自大。过于自信也有问题,那就很难看到别人的长处,且容易故步自封。中国画家对自己的艺术本来也是十分自信的,而且对外国艺术也很看不起。按道理,中国写意画草草而成,两点便是眼,半似半不似,或几点菊花,或几笔残荷。当看到外国的油画,精细而逼真,如镜取影,应该十分惊讶佩服才对。但是他们却不屑一顾。清代画家邹一桂论“西洋画”是“虽工亦匠”。他在其所著《小山画谱》中专列《西洋画》一节,谓之:“西洋人善勾股法,故其绘画于阴阳、远近不差锱黍,所画人物、屋树皆有日影,其所用颜色与笔与中华绝异,……但笔法全无,虽工亦匠,故不入画品。”(邹一桂《小山画谱》,刊于《画论丛刊》下卷,第806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

这就代表当时画家对待西洋画的态度。西洋画不但“虽工亦匠”,而且“不入画品”,说明当时画家对自己的传统还是很自信的。

另一位清代画家郑绩著《梦幻居画学简明》,其中把“西洋画”视为“夷画”,古人以野蛮而无文的鄙人称为“夷”,他说:“或云:夷画较胜于儒画者,盖未知笔墨之奥耳。写画岂无笔墨哉?然夷画则笔不成笔,墨不见墨,徒取物之形影,像生而已。儒画考究笔法墨法,或因物写形,而内藏气力,分别体格,如作雄厚者,尺幅而有泰山河岳之势;作澹远者,片纸而有秋水长天之思……夷画何尝梦见耶。”(清代郑绩《梦幻居画学简明》,刊于《画论丛刊》下卷,第555页、第556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

郑绩称中国画为“儒画”,认为“夷画何尝梦见耶”,也是对自己的艺术十分自信的。

松年是中国清代蒙古镶红旗人,善画花鸟山水,师法白阳(陈道复)、青藤(徐渭)诸家,其所著《颐园论画》,其中论到西洋画:“西洋画工细求酷肖,赋色真与天生无异,细细观之,纯以皴染烘托而成,所以分出阴阳,立见凹凸。不知底蕴,则喜其工妙,其实板板无奇,但能明乎阴阳起伏,则洋画无余蕴矣。”(松年《颐园论画》,刊于《画论丛刊》下卷,第623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

又云:“昨与友人谈画理,人多菲薄西洋画为匠艺之作。愚谓洋法不但不必学,亦不能学,只可不学为愈。然而古人工细之作,虽不似洋法,亦系纤细无遗,……可谓工细到极处矣,西洋尚不到此境界。”(松年《颐园论画》,刊于《画论丛刊》下卷,第623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

“板板无奇”“无余蕴”“匠艺”“不必学”“不能学”“不学”,这是松年对待西洋画的态度。

总之,西方油画自明代传入中国,虽经西方传教士的鼓吹,但在国内,还没有画家对它推崇,都是十分鄙夷的,谓之“不入画品”“不能学”,以至于清代前期,西方的画家来到中国,如郎世宁(意大利米兰人)、王世诚(法国人)、艾启蒙(波希米亚人)、安德义(意大利人)等,不得不放弃西洋画,而改学中国画了。

到了民国初年,一部分画家开始鼓吹学习西洋画,但立即遭到一些遗老和国粹派的攻击。后来金城也说:“即以国画论,在民国初年,一般无知识者,对于外国画极力崇拜,同时对于中国画极力摧残。不数年间,所谓油画水彩画,已无人过问,而视为腐化之中国画,反因时代所趋而光明而进步。由是观之,国画之有特殊之精神明矣。”(金城《画学讲义》,刊于《画论丛刊》下卷,第742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

鸦片战争后对西方文化艺术崇拜兴起

其实“对于外国画极力崇拜”之现象,并没有绝迹,而且其势越来越大。康有为、陈独秀、吕澂等倡于前,徐悲鸿、林风眠以及岭南派等弘于后。陈独秀在《美术革命》中说:“改良中国画,断不能不采用洋画写实的精神。”徐悲鸿要以西方素描为基础,林风眠要“调合中西”,岭南派要“折衷中西”,等等。正如林纾所云:“新学既昌,士多游艺于外洋,而中华旧有之翰墨,弃如刍狗。”(林纾《春觉斋论画》,刊于《画论丛刊》下卷,第628页,人民美术出版社,1989年版)

一时间,有能力的学人画家多出国留学,中国传统艺术渐渐被人冷落。留学回国者即教以外国技法,鼓吹外国画。不仅绘画、文学、医学,社会风气都开始西化。中国固有之伟大而崇高的旧诗被西方式简单的自由体新诗代替,伟大的传统中医被西医代替,人的服装、发式、用具、建筑等都被西式所代替。这种情况到了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尤为明显。

为什么一切都是西方的好,而中国的都是落后的呢?盖因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打了很多败仗。于是大家先是认为中国科技落后了,船不坚,炮不利。甲午战争后,大家又认为我们的制度落后了,继而,又认为我们的文化有问题,文化也落后了。民族虚无主义、自卑心理占了上风,认为中国什么都不行,必须西化,甚至全盘西化。当然,科学、民主方面,西方是先进了。船坚炮利是他们打胜仗的原因之一,但中国的文化也落后了吗?

实际上,中外历史上,先进文化的民族被落后文化的民族打败是常事。战国时,齐鲁文化、楚文化都是先进的,结果被落后的秦文化打败;先进文化的晋被落后文化的匈奴人北方刘汉、北魏打败;先进文化的宋先是被落后的金打败,继而被更落后的元消灭了;先进文化的明又被落后文化的清打败。在西方,先进文化的希腊被落后文化的罗马打败了,罗马又被文化更落后的蛮族打败了。文化落后的民族往往崇尚武力,文化先进的民族崇尚文明,反对武力,儒家学问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去兵”,崇尚礼义。所以,中国打了败仗,正是文化先进的表现,而被当时的学者认为是文化落后了,实在是错误的。

中国艺术发展需重传统而守正创新

中国在世界上的先进,特别表现在文官治政,在西方最早实行文官治政的是英国。英国承认是学习中国的,并说中国的文官治政早于他们六七百年,其实早于他们两千年。西方一直由贵族和教会把持政权,学习中国才改为文官治政,现在全世界先进国家都实行文官治政。当然,西方在文官治政方面又更加完善了一些。中国画从理论上、实践上也一直是先进的。

如果说现代中国的艺术有些贫乏的话,那恰恰是因为丢掉了自己的伟大传统,生搬硬套外国的形式所致。日本当代美术评论家吉村贞司的一段话发人深省,他说:“我感到遗憾,中国的绘画已把曾经睥睨世界的伟大的地方丢掉了。每当我回首中国绘画光辉的过去时,就会为今日的贫乏而叹息。”(《江苏画刊》,1985年5月,《宇宙的精神,自然的生命》)

这话讲得太确切,也太沉痛。学习外国是正确的,反之,外国也学习我们。譬如日本,学习外国先进的东西,同时也保留自己优秀的传统(这传统也包括从中国拿去的传统)。日本人称为“和魂汉才”,后来学洋,又称“和魂洋才”。汉才、洋才,但魂必须是大和族(即日本),未尝丢弃自己的魂啊。西方人学习中国画,也保留自己的长处。而我们一些人学习西方,首先就要打倒自己的传统,要把中国的线装书全都丢掉,说中医也不科学,文言文、格律诗也下流,竟然连汉字也要废除。钱玄同认为仅废除汉字还不行,必须把汉语也废除。胡适也赞成先废除汉字,然后再废除汉语。

汉字废除,书法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中国人很奇怪,认为不破不立,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先破坏自己的,新的自然就立起来了。果能如此吗?旧的打倒了,新的未必建立起来。即使建立了新的,损失太大,也未必比旧的好。比如你住的很传统的宫殿,十分优秀,但你把它炸掉,也许你马上就无法居住,侥幸未被冻死,再去借债建起新的房屋,也许差之旧房甚远。从打倒孔子、废除读经,到上世纪80年代,自己大讲中国画已“穷途末路”了。这在外国都是没有的。当然,外国某些势力也会行施一些阴谋,有人甚至提出世界艺术一体化,以达到文化侵略之目的,但关键在我们自己。上世纪30年代,美术史研究家兼画家郑午昌的一段话倒令人颇受启发,他说:“外国艺术自有供吾人研究之价值,但‘艺术无国界’一语,实为彼帝国主义者所以行施文化侵略之口号,凡有陷于文化侵略的重围中的中国人,决不可信以为真言。是犹政治上的世界主义,决非弱小民族所能轻信多谈也。盖实行文化侵略者,尝利用‘艺术是人类的艺术’的原则,冲破国界,而吸集各民族之精神及信仰,使自弃其固有之艺术,被侵略者若不之疑,即与同化。如现在学西洋艺术者,往往未曾研究国画,而肆口漫骂国画为破产者。夫国画是否到破产地步,前已述之,唯研究艺术者,稍受外国文化侵略一部之艺术教育之熏陶,已不复知其祖国有无相当之艺术;则中国艺术之前途,可叹何如!”(《文化建设》月刊,1934年9月10日)

郑午昌这段话谈的是文化侵略问题,但其中有些观点至今仍值得我们重视和思考。任何国家的艺术都和这个国家一样,如果要想在世界上出人头地,那就必须在牢固地守住自己传统的基础上,再强烈地吸收别国的有益成分。如果丢弃自己的传统,一味地模仿人家,数典忘祖,那就永远赶不上人家。何况中国的艺术本就有伟大的传统和被举世公认的高峰。

创新必须在守正的基础上。晋人卫恒在其《四体书势》一文中提“守正、循检”,“守正”即恪守正道、恪守传统、恪守法度,“循检”即遵循法式、“规矩”。在此基础上再创新,否则就不能长久。笔者常说的杰出的作品必备三个特征:其一,民族特色;其二,时代特色;其三,个人特色。民族特色是第一要义。齐白石、黄宾虹为什么一直被公认为中国20世纪最伟大的画家,就因为他们的作品是坚持民族特色的。当然也有时代特色和个人特色。凡是没有民族特色的艺术,或可取闹于一时,但不能长久。

(本文为新时代美术高峰课题组、中国画“两创”课题组专稿)

(《人民周刊》2024年第4期)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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