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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沙深情

黄亚洲    2024-02-02 09:17:18    光明日报

我这才发现,海岛的根系是由珊瑚、鱼群、海螺、浪漫的情怀、纯洁的诗句,共同构成的。它们都在水晶里晃动。

飞机接近永兴岛

我们同意放弃观察岛屿与椰树,放弃欣赏墨绿的海岸线,放弃看望精短而威严的飞机跑道——落地前四十分钟,空乘吩咐:关闭所有舷窗的遮光板。

知道岛屿是小小的,知道岛屿的安全是天大的,知道责任是天大的。

空乘的嗓音饱含抱歉,但我们这些乘客,充满自豪。我们即将降落的,是南海的肚脐眼。这里盛产海浪、珊瑚、战机的轰鸣,以及持久的安宁。

我在黑暗中闭起眼睛,但我知道,一只轰鸣的海鸥,已经捕捉到了和平,目光锐利,俯冲精准。

那个像吊脚屋一样的岛屿哪里去了

那座铁皮吊脚屋,如今哪里去了?那时,他手里握着一杆枪,眼睛望着一只远方的海鸥。

他脚后跟踩着的那片波涛,哪里去了?那时,他脚下的土地,小如海龟的背。哗哗的雨,敲铁皮鼓敲到天亮。水湿了半个肩膀,但他,坚持举着望远镜,搜索乌云深处的闪电。

那个士兵的孤独形象,出现在三沙市朋友的讲述里。虽说现在,军事禁区的营房已如同起伏的山峦;那道善于打击岛屿的闪电,现在,已凝固成战机的跑道。

那个当年的士兵,如今满脸慈祥,两鬓已斑白。他会定时飞来探视营房,那些当年铁皮屋的升级版。伴飞的,依旧是那只海鸥。那只海鸥,向他报告潮汛也报告敌情;或许,还会共同回忆当年的历史:一个士兵,身穿被大风刮破的军衣,不忍吮吸,一只捡到的孤独的鸟蛋。

三沙市宣德路8号

这是一个大门前有刺葵、芭蕉和三角梅的所在,一个气候、太阳、湿润的空气抱团大笑的地方;这是一个大门前竖着地理指示牌的地儿:渚碧岛680公里,永暑岛812公里,太平岛748公里,中业岛652公里,黄岩岛608公里,中建岛165公里;当然,也有华东崇明岛的标志,那是1888公里——那是祖国的上海,那是飘香的江南!

大门不远处,还建有一座小小的木亭,取名“牡丹亭”。那是守岛人要与中国传统文化同在的意思,那不是表面功夫,那是底气。

就像一只小蜜蜂安眠花蕊,就像一只小袋鼠安卧母腹,我今天将在南海的肚脐眼里睡着。我将做一个有珊瑚、有波涛、有枪刺的梦。

这个精致的地儿,有大名:西沙宾馆,三沙市宣德路8号。

南海母亲雕像

也只有她大张的手臂,才匹配这浩瀚无际的蓝色;也只有她慈祥的目光,才能让众多的岛屿跃出海面,向她奔来,速度堪比海鸥。

面前的云朵是环状的,云朵下面的每个方向都站着大海;背后的椰林,也一直在风中摇动。实际上,这不是椰林,这是南岭、秦岭、小兴安岭、大兴安岭!

上海济光职业技术学院的阴佳教授,为她目光的慈祥,为她怀抱大海的双臂,调动了自己全部的艺术储备。他知道“母亲”这两个字的分量,也知道“三沙”这两个字的分量;明白守岛士兵每次走过雕像,心中会引动什么样的情感。

每一位登上西沙群岛的人,都会认她做母亲。

我也是。

只要你是中国人,母亲就无处不在。

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

应该把这株骨节粗壮的榄仁树,看作是中华母亲树。她一直看护着这块方方正正的石头,知道这块石头的基座,是泰山,是昆仑,是喜马拉雅。

记住1946年11月24日这个时间,记住指挥官林遵、副指挥官姚汝钰、上尉张君然这三个名字。他们上岛时的军靴踩动,是这块石头发出的声声斧凿。

这一日,日寇溃退,留下碉堡、壕沟。这一日,一方矮矮的石碑,成为一个国家最高的海拔。

我与碑上那几个苍劲的文字合影——那是汉字!

林遵、姚汝钰、张君然——那是中国人!

我与泰山、昆仑、喜马拉雅合影,我需要一张充满钙质的照片!

永兴岛残留的日军碉楼

电影上,我很多次见过这种碉楼,在华北平原,在中原大地,在长三角,在珠三角。我听到过碉楼里肆无忌惮的笑声,以及从那里,向四面八方射出的野心、傲慢与不可一世。

想不到,在大海蓝宝石的波光中,在果实累累的椰树下面,在鸥鸟翅膀的优美弧线里,又来这么一座!——有水泥,有钢筋,有枪眼,有野蛮,有扎心扎肺的痛苦。

碉楼是1939年竖起来的。那年4月9日,日本驻台总督府发布公报,宣称:东沙、西沙和南沙“划入日本帝国”。西沙的第一阵排枪,就从这枪眼里射出,椰果与人头一起掉落。

存活过整整七年的这颗毒瘤,外形至今完好。至今,连小草都离它很远,充满警觉。警惕啊,那些貌似死去的钢筋水泥癌细胞,某天,会像枪眼一般,睁开眼睛。

永兴岛上的永兴学校

忽然有一个直觉,这些正在吃饭的孩子,这个最高只有三年级的学校,是一座灯塔的强大底座。

多少年后,他们成熟而广阔的目光,将扫射整个南海。

我参观这所学校的时候,正是午餐时分。13名小学生,围着一张长方形的小矮桌。其中一个胖嘟嘟的孩子说,我还要吃一块,于是,起身,走向那只不锈钢盆子做成的南海,打捞一块鱼,利索的动作就像他父辈的撒网。

另外38个,都是幼儿园的孩子,分别围着几张小矮桌。他们当然更加稚气,嘴角有鱼汁,有蛋汁,有菜汁。小女孩发夹上的蝴蝶,有海鸥的模样。

所有在校就读的,就这么51个,就这些军人的孩子、政府公务员的孩子、渔民的孩子,还有驻岛职工的孩子。他们围桌就餐,墙上的雷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他们用彩笔画下的习作,也在墙上环绕着他们。

都说西沙海水清澈,不就是在形容他们的瞳仁吗?都说西沙的日出红得耀眼,不就是指他们脖子上的领巾吗?

我感受到了光,那夜晚横扫大海的明亮的光束。这是一所最高只教到三年级的学校,但是,一种直达未来的光芒,几乎,已经叫我睁不开眼睛。

南海的航线,无论是人通过,船通过,还是鱼群通过,都有了长久的保证。我感受到了光。

我寻思,我要把我写的长篇小说《雷锋》赠送他们。封面上,雷锋那笑眯眯的眼睛,也跟我一样,有点睁不开。

我们唯一的灯塔,其实是,也应该是,我们的后来人。

永兴岛的海水淡化厂

毕竟,每天有一千吨海水要在这里接受培训,何其大的一个阵容!

海水,不仅要喊立正、稍息、向前看,还须净化心灵,须在灵魂契合的层面,与人类相处,否则不予毕业。

密密麻麻的管线与流程,几乎全自动化。总控制室在二楼。南海撩起上衣,坐在二楼的屏幕墙上,分别做X射线,做CT,做核磁共振。

虽说成本高了些,每吨淡水二十元;若从外面拉来,只要三元。但是你想想这战略意义,想想危急时刻,一个海岛如何能像一杆战旗一样,永不倒下。

海水淡化厂的一位帅哥悄悄跟我说,他已经很久没跟家人团聚了,这就让我猜想他的妻子,荡漾的心田,一直,有一汪纯正的淡水。

大陆上的净水与岛子上的净水,都是这位淡化厂的帅哥,亲手颁发的毕业证书。他在二楼总控制室,用按钮,喊着口号;颁发证书的时候,奏响国歌。

在西沙灯塔,遥观南海

浪花只有在扑向防波堤的时候,才不透明,口吐白沫,有点累,而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是玻璃,都是水晶。

我探头下望,看见水底那些白色的巨石,都在袒露各自的图案:像是一群褐色的甲骨文字——西沙群岛在诉说什么?是在说周代,还是秦代,还是汉代?还是在说,郑和第七次下西洋的时候,这里的一阵风,差点将他帽子吹落?后来,他干脆赶下了一群牛,放到岛上?

南海将西沙群岛的根系,暴露得清清楚楚。我这才发现,海岛的根系是由珊瑚、鱼群、海螺、浪漫的情怀、纯洁的诗句,共同构成的。它们都在水晶里晃动。它们,甚至是水晶里的杂质。

我把目光放远之后,那条圆弧状的海平线,就开始叙说永恒与哲学了。它除了玄学之外,别的都不会谈;而只有到晚上七点,我身旁的灯塔,才会用锐利的语言,与之对话。它们的交谈,能使大海透明。

这天傍晚,与所有的日子一样,人们都来这里观海,而且基本都不说话,好像思想本来就是透明的,就如海水、空气、岛屿的根部、海鸥的眼睛,都是透明的一样。

——就如灯塔和海平线,是上苍的手指一样。

永兴岛的兄弟公庙

我也相信海上会有英魂,所以我也要弯腰,入庙参拜。有人提前进入了大海,他们在风暴眼中,坐好了位置。

他们现在,坐在我对面。

闪电从他们的眼睛射出,击中了我。我心中的桅杆,现在倒下。

所有的渔民到了岛上,都要先来这里,向两位遇难的明代兄弟致敬。他们点亮的线香,将比桅杆更坚硬。他们知道,大海不光有珊瑚,还有生死。

庙宇很小。横匾是:海不扬波。对联是:兄弟感灵应,孤魂得恩深。

面对大海,都是兄弟。大家也只能做兄弟。让我们一起抱紧桅杆。庙外的风浪依旧很大。

我弯腰九十度,做桅杆的折断状。但就在这一刻,谁在告诉我:你得救了?谁的眼睛里,消失了闪电,而射出了灯塔?

兄弟感灵应,孤魂得恩深——这一刻,谁走过了南海?

在西沙海洋博物馆里,相遇野牛

这些桀骜不驯的野牛,竟然存活了三百年之久。地点是在西沙的东岛,至今还有两三百头。它们捡了多少南海的礁石,打造了自己的头角?

学习驻军,在岩洞里找见自己的营房;并且用排浪的节奏,练唱自己一代又一代的兵歌。

若有战事,它们知道自己角的刀刃,也知道自己蹄的硬度!三百多头,整整一个建制营!

据说,它们浑身的毛都已经成了金黄,一奔跑就是火焰流动。这我是相信的,中国自古就有野牛阵法。

因为我也属牛,所以我很羡慕这些兄弟,竟然能在生态环境那么好的地方服役,它们不会是通过兵役局来的吧?

一说是明清战争时期,避乱的人们携带黄牛,定居在东岛;另一说是,郑和七下西洋的时候,不知哪一次,就把一群牧牛,放在了这里。

这些机缘,我都轮不上。我的毛色不够金黄,跑起来也不是火焰。

下一次我要去东岛看看,与我的兄弟交流一下。我要考证它们出现在西沙的历史必然性;要考证,是不是南海的保卫,必须要有——牛的脾性!

在石岛,拍摄界碑

我在石岛拍摄界碑和国徽的时候,海浪始终在一旁,为我助威。它们军人般整齐的口号,受过月亮的培训。

界碑后面,肥厚的仙人掌则没有一株出声,但它们,也始终没有放下一身的匕首与短刀。

海浪喊的是步兵操练的口号,几千年来一直这么喊,只是地方口音略有改变:早先是秦汉腔,后来有宋明音,现在则是标准的普通话。海浪回身的时候,会发出卷舌音。

威严的气氛与威严的界碑,是一个整体。石岛是南中国的基座。我在新疆看到过祖国北方的界碑,如今又看到中国南端的界碑。很好,我找到了自己的方位。我有了精确度。

——很好,祖国很容易在队列里,喊出我!

西沙石岛战士刻琢的“祖国万岁”

终于看见了闻名遐迩的四个石琢大字,终于,如我想象的那样,大浪日夜拍击老龙头岩壁,南海想撼动岛屿;如我想象的那样,一个士兵悬在半空,用手中的铁钎,一凿又一凿,把自己的意志与祖国的峭壁,连为一体。是黏合剂,是火花。

我始终想象,他还在那里,这个叫于东兴的守岛战士,绳索捆在腰间,每天,垂下悬崖,在天、海、地的中间部位,描画自己的心脏。

这一描画,持续了整整半年,但是他知道,他事实上没有退伍离开;他前面的几代守岛人也没有离开,他后面的几代守岛人也不会离开。只要这四个字在,一切都在了。

没有孤独就没有这四个字,没有深刻就没有这四个字,没有血泡就没有这四个字,没有爱情就没有这四个字。

我始终想象,他还在那里,这个叫于东兴的守岛战士,又一次,在腰间绑上绳索,下降到天与地的中间。他喜欢在那样的高度,与祖国相逢;在那样的高度,就很方便垂下一只铁锚,在海平线与海平线的交叉处,固定祖国!

题一张黑白照片:取信的西沙士兵

这是1996年7月,他把手伸进“南沙邮政”的铁皮邮柜,那是当天到达的几十封信函、印刷品;那是父亲、母亲、妻子、老奶奶,那是整个祖国。

他的手触碰到了武夷山的喧哗,摸到了鄱阳湖的白帆,还摸到了一只中原大地的蓝边瓷碗;那是热腾腾的麦粥,或者是小米粥、玉米粥。

他满脸的笑,但眼角隐隐有泪。十分钟以后,他的军营将掀动欢腾的南海。这个取信的士兵多么幸福,他的生肖是报春鸟,来往祖国与孤岛。

人们常说孤独、浩瀚与空旷的可怕,但是这只信箱是中国邮政配给的宝葫芦,可以取出高山、平原、丘陵与盆地,都没有限制;嗓门响的是父母的叮嘱,悄声呢喃的是爱人的夜语,都没有限制;西沙群岛坐在祖国的膝盖上,坐多久,都没有限制。

永兴岛的宽窄巷子火锅店

不可思议,走在西沙,竟然走入了宽窄巷子。西沙与成都之间没了海洋,简直不可想象。

但事实是,笑容可掬的川妹子已经把我们引进包厢。成都平原开始在餐桌上旋转,半锅清汤,半锅麻辣。

我一边搅拌复杂的调料,一边计算经纬度,我到底在海岛,还是在盆地?

十年前这个岛子还荒无人烟。偶尔落脚的,只有渔船和海鸥。如今,不仅有北京路、宣德路、海南路,不仅有政府广场、4G信号、医院、银行、学校,甚至,把大海深处的经纬线,也交错成了宽窄巷子。

店堂里,我看见了当年嚼干粮、喝海风的守岛人。他们烧着鸳鸯火锅,却长时间,不点牛肉也不点羊肉;脸颊上,流下粗粗的泪:张排长的宽一点,李班长的窄一点。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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