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40年前,董耀会和同伴完成了首次徒步考察长城之旅。此后,他一直致力于长城历史文化研究、长城保护和利用工作。如今,已成为燕山大学中国长城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主任、教授,河北地质大学长城研究院院长,中国长城学会首席专家、副会长,中国旅游协会长城分会会长的他抚今追昔,感慨万千。本刊开设“‘长城之子’话长城”专栏,记录他与长城相依相伴的人生。
我可能是岁数大了,喜欢和年轻人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讲述40年前走长城的故事。那次徒步考察明长城,我们之前做了很多准备,体力上的、知识储备上的,但走着走着,就发现途中遇到的最大困难竟然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我们三个人有一段时间出现过彼此不说话,就是谁也不理谁的状态。再后来就是不再相跟着一块走了,竟有意无意拉开距离分开走,从中间隔着几十米、几百米到几千米。徒步考察团队内部出现了问题,在山西境内爆发了。
我们三人之间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小矛盾,自己没觉得是出了问题。一天也不说话,大家也不觉得有问题。今天想想,当时自己认为没有不正常,就好像精神出了问题以后,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出现心理和精神障碍,想想也正常。为什么说正常呢?三个大小伙子,都二十七八岁,508天,每天24小时,谁也不离开谁。别说是三个年轻男士,即便是一对情侣在508天里,每天24小时不分开也不行,也会崩溃。
后来我们三个人就不一块走了,有时候在一天里头分开一小段时间,这都不算分开了。有时候若是分开几天,就算真正的分开走了。在山西进入偏关境内的时候,一天早上起来发现元华走了,我洗漱完也走了。等德玉起来的时候,发现我们俩都走了,他只能自己走了。当时就觉得还挺放松,挺好的,走着走着,到了下午就开始有了惦念的感觉。我走在中间,就想快走一些追上元华,往高处走的时候就想,或许能看到元华,或是再放慢点速度,等等德玉,看看他能不能追上来。
我们三个人的心理和精神的不正常状态,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甚至有了对抗情绪。我不断地强迫自己冷静和清醒,将心里孤独的情绪化为有意识的努力。把精力用到工作上,用老乡们的热情化解心中的孤寂和烦闷。有时心里突然涌起想流泪的冲动,就咬着牙对自己说:“你现在肩负着重任,而且是历史重任,不能退缩,不能懦弱,更不能失败,必须坚持走下去。”
我的缓解方法是和陌生的老乡交流,用日记记下乡村的生活和烟火。进了村子能见到人,还好在我精神状态不对的时候,并没有影响和村民的交流。写日记的时候,甚至不敢自己和自己说话,担心勾起心中的孤独,所以就多写长城,多写老乡,多写社会。
20世纪80年代初,绝大多数人还非常贫穷,长城沿线都位于自然条件很差的地区,情况就更糟一些。冬天的山村属于农闲时节,村民一般一天只吃两顿饭,而且以稀饭为主。这比前几年要好多了,已经开始包产到户了,之前生产队发展集体经济的时候更不行。那时候是由生产队统一安排,报酬是每天给农民记工分。一个能干的男劳力最高记12分,一般的男劳力定为9—11分,能干的女劳力7—9分,一般的女劳力6—7分。而一天的工分值多少钱,各地方也不一样。总的情况是,收入所得不能满足一家人能吃饱肚子。
下面是我写的三篇日记,可以窥见一些当时的情况。
1985年1月10日 星期四
乡里吃两顿饭,第一顿饭11点多吃。昨夜又下了雪,虽不算太大,早晨地面上也铺了一寸多厚。我未吃饭便出发了,因为很多人都提到九窑十八洞有块碑。
在清水河与偏关交界地段,我想早点走到将军会堡去看一看。将军会堡全部石筑已毁,只北门瓮墙有砖石。券门为砖砌,有门匾,年号不清。在门的北侧墙角,有一块石碑纳于墙之离地约5米高的地方,碑体完好,碑面剥落,残存的字不多了。我找到支书郭森和副支书牛世龙,他们俩找来一张桌子和一个板凳。
墙角的雪已冻成冰,就刨了两个坑用石头垫着低处的两个桌腿,又来了很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帮忙扶着。我爬上去,手扒着石缝,一会儿就冻麻木了。由于碑残缺了,很难看出什么,只可见“万历八年”和“万历十七年”等字,可能是建堡时间。北门外有一座龙王庙,有两块庙碑完整无损,字迹清楚。门外还有一面影壁墙,墙外侧有一块碑完好,还立着重修文昌阁碑记。
进了村向老乡打听为什么叫“将军会”,他们说,过去将军在这儿开过会。我照了几张相片,去郭支书家吃午饭。吃的炖肉,有乡里王秘书在。饭后去刘家窑,风很大,又下起了雪。路上没遇到一个人,十数米处什么也看不清。
从庄里出来时,郭支书说,翻过梁就是一条沟。我不敢贸然上梁,宁绕几里地。到刘家窑时,约晚上7点。
1985年1月11日 星期五
住柏羊岭,这是一个自然村。十几户人家,没电。晚饭后住小学校,只有42岁的刘生一位老师,阴窝沟人。刘老师说,他弟弟刘太在秦皇岛海后办事处当兵,开小车。外边风很大,刘保管把自己家的一条被子抱来,刘老师到下边林场去睡,也把被子让给了我们。
我们同刘生谈农村情况,他说,清理拖欠,合同兑现,大集体时队上在信用社贷款都合在社员头上。社员情绪大,不爱给钱,那些年瞎折腾。周花板村搞水利,是国家拨款,修了个拦洪坝,截住洪水,修水渠从银行贷款,但水少,走不出多远就蒸发了,没浇上几亩地。
前些日子把队上的贷款转成个人贷款,还年年加利息。多的地方,每人能摊百八十的,群众意见挺大。我问,还搞农田基本建设吧?答:“也就是种树,挖育林坑,大的搞不起来。过去修坡地梯田,对改变地的条件很有作用,保土熵。现在没人搞了,搞也搞不起来。”
1984年1月12日 星期六
到老营堡,同乡里人打听,均不知丫角山在哪。既然口子上有碑证明,那里已经属于山西镇而非大同镇,丫角山是不是应该在口子上以东才对。
偏头关老营堡也叫老营城,是明代内长城外三关的重要城堡。古有“铜宁武,铁偏关,生铁铸成老营盘”之说。老营堡,明初驻参将,后改驻游击。到了嘉靖二十四年,老营驻副总兵,这在长城防御体系中仅次于总兵所驻的镇城。
老营堡有东、西、南三门,北城墙无门。各门都有门额石匾,内外各一块。东门瓮城的外门额匾阴刻楷书大字“老营城”,小字有“万历六年”;内门额匾字不可辨。西门瓮城内额匾阴刻楷书“晋北锁钥”;外门额石匾阴刻楷书“威望关河”,两块匾小字皆为“万历八年”。南门瓮城内额匾阴刻楷书“南控雁宁”,小字也是“万历八年”;外门额匾阴刻楷书“堡障”,小字为“隆庆五年”。城内中心有十字穿心鼓楼,各面均镶嵌石刻额匾。老营堡内老街巷肌理没有任何变化,老院、老房都是典型的晋西北风格。
(《人民周刊》2025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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