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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我的母亲李承仙(三)

要成为“人民的艺术家”

常嘉煌(口述)/本刊记者 何娟(整理)    2025-04-27 09:53:16    《人民周刊》

编者按:在敦煌,自古就有致敬先驱、守护遗产、铭记先辈、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一代代学者踏沙而行,弘扬优良的传统,赓续古老的文明。20世纪30年代,在常书鸿等人的推动下,“敦煌学”应运而生。1996年,李承仙、常嘉煌母子继承常书鸿遗愿,在甘肃党河开凿现代石窟,完成了延续敦煌文明的又一伟大创举。

2024年是常书鸿诞辰120周年、李承仙诞辰100周年,他们的儿子、著名画家常嘉煌在本刊开设专栏“嘉煌说敦煌”,回顾常氏家族的文化苦旅。

 

2001年7月,池田大作(右)在创价学会东京牧口会馆会见李承仙(中)、常嘉煌(左)母子,对他们开凿敦煌新石窟——党河石窟的工作给予肯定和支持。(常嘉煌供图)

 

1954年4月7日,春风吹拂敦煌大地,母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莫高窟第一位艺术家党员。

新中国成立初期,第一个五年计划出台,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倡导及中华全国总工会主席团指导下,先进生产者运动蓬勃开展。1956年,母亲担任敦煌文物研究所秘书,作为“中共甘肃省敦煌县优秀党员”,由研究所推荐到甘肃省,获评“全国先进工作者”称号。

1963年,母亲任中共敦煌文物研究所党支部书记,在日常行政工作之余,她仍坚持壁画临摹,长期深入一线,完成了包括《五台山图》等大型壁画和敦煌莫高窟第285窟大原色的原大临摹复制,为时代画像、为时代明德。

1962年暑假,12岁的我终于盼来了去敦煌的机会。奔向父母的火车走了几天几夜,最终抵达柳园站,母亲搭乘研究所拉货的便车来接我。从车站回家的路长达几百公里,母亲温柔地指引我趴在车厢上看风景,感受丝绸之路上东西方文明交汇的轨迹。

可惜,好景不长。盛夏的大漠升起一道漫天沙墙,瞬间天昏地暗,伸手不见五指,卡车在石子路上颠簸,我肠胃翻涌,当场呕吐。母亲请司机把车临时停在路边的一座小土房前,端来一碗水让我喝。我喝了几口,看见碗底有泥沙,就随手泼到地上。见状,母亲引导我去学习土房上的墙报,让我明白沙漠里颠簸的石子路凝结了无数工人的汗水,每一份水源更是弥足珍贵。从西子湖畔到三危山下,我用心领略不同的地貌文化、风土人情。

到了敦煌县城研究所办事处,母亲又端来一碗水说:“这是甜水,你到了山上(莫高窟)就没有这么好喝的水了。”我喝了一口,并未察觉有什么甜味,晚上到了莫高窟才知道,这里都是咸水,所以本地人把淡水称为甜水。

童年记忆里的莫高窟如同一片净土,父亲、母亲每天天不亮就伏案工作,全体工作人员伴随第一缕阳光走进石窟。

为节约粮食、减少浪费,研究所集体食堂实行每人每餐登记制。如果晚上忘了登记,第二天就会饿肚子。父亲经常亲自下厨,做拿手菜为员工加餐,邀请大家到小院葡萄架下,一边吃饭,一边谈工作,母亲为大家端茶倒水做服务,同时要做工作记录。

在我印象中,父亲、母亲夜以继日地工作,吃饭喝茶时也都聊工作……我整个暑假都与他们朝夕相处,却总感觉他们遥不可及。除了周日,他们偶尔会抽空带我进城买东西,或到莫高窟的宕泉上游峡谷跋涉。

这一年,我正式落户兰州,与姐姐、弟弟共同生活,这是我童年岁月里的第五个家,但仍与敦煌相隔一千多公里。父亲、母亲每次来兰州开会工作,我们才有阖家团圆的机会。当时,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母亲患有肝炎,但是她总是把分配所得的营养品和砂糖留给我们姐弟三人。

半个世纪后,我在整理家族文书材料时,发现一封母亲从甘肃省山丹县寄给父亲的信,企盼西北贫瘠旱地早日改善生态,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她生活很艰苦,仍见不得别人受苦。她出身富庶,却在敦煌养成了极端勤俭节约的生活作风。她崇德尚艺,也愿俯身亲近大地。她对莫高窟的热爱,不只有国宝一般的艺术品,还与广大西北人民血脉相依、深切共情。母亲总教育我,要成为“人民的艺术家”,而她的人民情怀,早已根植敦煌热土、铺陈在丝绸之路。

父亲在回忆录中写下母亲与敦煌的机缘,纪念他们二人的姻缘:

1947年夏天,我们研究所又增添了一批年轻人,有孙儒、黄文馥、欧阳琳、李承仙、薛德嘉、萧克俭等人。

李承仙是重庆国立艺专西画系的毕业生,也是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教员,立志于敦煌艺术事业。她在从国立艺专毕业的那年,就想去敦煌。1946年5月,我在重庆招收敦煌工作人员时,她来找过我。我让她在笔记本上写下她的名字,她留下了“李承仙”三个字。我问她:“你是油画专业的,为何去敦煌?”她回答说:“我父亲叫李宏惠,原名李寄缘、李容恢,辛亥革命前是孙中山已创建的同盟会的第七位签名者,南洋筹款总办,是一位反清革命家。二伯父叫李瑞清,曾教过张大千先生。当时父亲对我说,作为一名中国画家,首先应该去敦煌,研究中国的民族遗产,研究敦煌,然后创立自己的风格。我父亲与张大千也有较深的交往。张大千去敦煌取得重要收获也启发了我,于是,我下决心去敦煌。”我对她说:“敦煌是远离人烟之地,古代只有军队和流放的犯人才去那里,而且生活非常艰苦,你能受得住吗?”她说:“我已决心献身于艺术,不会因困苦而退却的,您放心吧。”但那一年她没有如约来敦煌,因为她父亲病了。她做了四川省立艺术专科学校的助教。第二年,我的好友沈福文、学生毕晋吉把我的经历告诉了她。之后,沈、毕二君一直观察她的行止,为她去敦煌的意志所打动。他们认为她会和我一样,成为“敦煌痴人”,于是替我谈到结婚的事。1947年9月,李承仙从成都赴兰州,我从敦煌去兰州,在那里结婚后,一起回到敦煌,从此我们成了一对“敦煌痴人”。(摘自《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常书鸿著)

事实上,在2003年3月接受凤凰卫视专访时,母亲才第一次主动讲述她与父亲不为人知的故事。1947年夏天,母亲动身离开重庆赴兰州前,张大千等人就曾积极撮合她与父亲,但她性格倔强不为所动,拒绝了父亲的求婚。后来,父亲在黄河边向她敞开心扉,讲述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母亲为之动容,才决定永远与父亲相伴于敦煌。

1972年,受周总理的特殊关怀,父亲客居京华治病疗养,由我负责陪伴照顾,我们与母亲暂时分隔两地。夜夜敦煌入梦来,父亲思念莫高窟、思念母亲的心从未停止。直到他们重获自由,又相继共同生活在兰州和北京,我也才真正感受到家的稳定和温暖。几十年间,我既是他们的儿子,又是他们的学生和助理,跟随他们创作、研究,亲身体验他们的艺术风骨和精神风貌。

从那时起,幼时印象中,父母遥远的身影越来越近,一直融入我的内心。

 

(《人民周刊》2025年第6期)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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