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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春山

李云龙    2025-05-19 15:17:43    《人民周刊》

“春山”这词儿,要人敬畏。在叔伯辈的名讳里,都有一个“春”字。后胡同我大爷名“春山”,他年长且辈儿大,这名本不应该我们叫。后来读了书,方在敬畏之外知晓了这字眼儿的好,像嘴边的“芳树无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鸟空啼”和“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写了愁,也有道不尽的妙。春山草绿花发,胜事良多,总能够催生人新旧更替的感慨,便不免让叹世伤怀与勃勃向上纠缠于胸。但在小孩子的眼里呢,他不谙世事艰难,所见只是冰消雪化,杏花酥雨,山跟人一般,也迎来了春天。山的春天,像孩子换了冷冬的棉袄,剪掉蓄了数月的长发,它要长出一些新的芽、叶、花、枝,那是一年一见的新的一面。

都道迎春花开最早,那是不晓得边外的寒苦。老家草树驳杂,但野地迎春并不多见。只记得春山二大爷祖坟靠南的山边子上,零零碎碎地丛生了那么几撮,在它含苞待放的时会儿,我哥会领我采了那黄荚吃,汁水不多但极清甜。迎春花小,茎生细刺,也不太好移栽,所以小孩子只爱吃它的花。

真正把花当了花的,那是菊菊花。向阳的山坡刚刚解冻,土沙已经有了些许的松软,菊菊花便在灰黄的山地里冒出了嫩叶,卵圆浅裂如菊,叶子不多,只是二三片,可就在单薄叶片的围护间,却也擎起了一枝枣大的花骨朵,花似荷包,红中泛紫,待花瓣展开,内中现出浅黄花蕊,整个花朵便像极了燃着的烛杯,安静温婉。我们采了这乍暖还寒时节的花回家,遇了北庄的老中医,他就耐心地跟我们讲,这花其实是味草药,学名唤作白头翁。“要记草药名可不难。你看学过的语文课本上,有首唐朝人贺知章写的《回乡偶书》,你们都会背吧?不会背得挨老师剋哈。那里的四句诗,就含了四个药名。你们看,少小离家老大回——是不是早该回去看呢?这是当归,应该回家;乡音无改鬓毛衰——回来时人老了,变成白头发的老爷子了,这是白头翁;儿童相见不相识——小孩儿认不出来这人,面不熟,这就是人生,也就是说人参;笑问客从何处来——这个不太好懂,这老爷子不管从哪里来的,说到底也是从小时候出生的地儿走出来的,它就是生地……”老中医讲的跟老师可不一样,有意思不说,还顺带说了几味草药,这话儿就在我心中扎了根。

后晌儿吃饭的时会儿,我就在饭桌上说起了这事,没想到我妈来了劲头,就又给我多讲了几句。那是“五月将尽六月初,二八美人把窗糊;相公外出三年整,千里捎书一字无”,四句里分别说的是半夏、防风、当归和白芷。妈妈说的这个好,谜的面儿、里儿对得紧,还含了不少的数字。在这之外,它还含了个凄婉伤心的故事,“你说这男人外出这么久也不顾家,一个年轻小媳妇多难呀,窗户破了还得一个人弄!人不回就不回吧,你写个信,咋没落一个字呢?太无情了!”我同样觉着谜语里的丈夫无情,可也有想得不太明白的地方。“咱们都是腊月昝儿糊窗户,六月初那时候天热了,糊窗户干啥呀?千里外面捎了封信回来,还不写上几句话,这人傻吗?小媳妇还不改嫁呀!”听了这不着边际的话,我妈便停了伸向菜碗的筷子,她好像也不知道咋回答,“这谜儿也是我小那么昝儿听一个老中医讲的”,她手抵了下巴,眼光投向窗外,忘了吃饭。我爸轻咳了一声,撂下手中的粥碗,“照我看呢,一个小媳妇在家,窗户破了把它糊上,自家一人儿睡屋里踏实;千里捎书不写一个字,那倒也不一定是啥毛病,过去农村的妇女,像前头你三嫂子那样,不识字的也不在少数,兴许公母俩就约好了,有封没字的信就是报了让人放心的平安呢?”还是我爸体谅人,他这么一讲,我们不单是记了几个药名,还理会了一对远隔千里可又相互记挂的有情人。

可是春天阳坡上绽开的那些星星点点的花朵和叶子,到底为啥我们这里叫了菊菊花,可是本草的典籍里又称了白头翁呢?四十多年了,我始终在琢磨,可也没明白。近日读民国间《滦县志》却突有所得,其卷十五“植物”载,“白头翁  山野自生,即‘及第花’也。味苦,性温,无毒,或曰有小毒。叶为羽状复叶,茎高尺许,花之外面,有白毛蔽之,内面紫色,花后雌蕊尖端,有白毛下垂,如老人白发,故名。入药”。这书把它的花叶说得清楚,并特别讲了因萎谢后披散下垂的白毛而得名的缘由,令人豁然。有意思的是,同是《滦县志》这书,隔了两页又对这物大加介绍,“及第花  旧志谓蹋地而生,叶似芍药。春初即花,花似生地。按,花较生地而大,色似茄花,亦五出。花谢,实如笔状,再老,则成毬形。俗又名‘及吉’”,修志的人掩饰不住对它的偏爱,除补充了“笔状”的果子,还形象地以芍药、生地、茄子等,类比了这物的叶和花。书没说它为啥叫了及第花,但至少能明白老家把这花叫菊菊花还不是没来由,“菊菊”和“及吉”听起来真像,看来它们都是源于“及第”了。又看《牟平县志》说,“白头翁即老姑子花”,名儿也挺怪。

跟菊菊花几乎同时报春的,除了鹅黄浅绿各色的草芽之外,那是山野里萌发了的蒿。一种白蒿极易生长,不论是平完待种的大田,还是自然裸露的坡岭,总能随处可见。《救荒本草》里记了这物,“白蒿  生荒野中。苗高二三尺,叶如细丝,似初生松针,色微青白,稍似艾香。味微辣”,这儿说“叶如细丝”可与老家白蒿不同,反倒没有《滦县志》说得贴切,书里说“野生。叶羽状分裂,略似青蒿而粗,叶背细生白毛。自初生以至于秋,则转青为白,故名白蒿。花为小头状花序,排列如穗。入药”。白蒿别有雅名“茵陈”,很多地儿把它做药,如苏颂说“阶州一种白蒿,亦似青蒿而背白,本土皆以为茵陈入药”。与白蒿同时比邻而居的,还有一种臭蒿子,李时珍《本草纲目》说了这物,“香蒿、臭蒿,通可名草蒿。此蒿与青蒿相似,但此蒿色绿带淡黄,气辛臭不可食,人家采以罨酱黄酒曲者是也”,书里把形色味道说得明白。青蒿与白蒿生在同时,但叶较穗小,并是一种柔和鲜嫩的浅绿,《滦县志》讲“青蒿  野生。初春叶布地丛生,羽状分裂,仲春抽茎高三四尺,稍叶细裂如丝。花黄绿色,为小头状花序,排列如穗。入药”。另有种生得晚的“耐蒿”,多长在背阴的坝埂边上,叶大茎高,香气浓郁,往往在端午节时拔了横担在门楣或窗台上辟邪。《救荒本草》说“野艾蒿  生田野中。苗叶类艾而细,又多花叉,叶有艾香。味苦”,艾蒿也白,《植物名实图考》就说“此蒿与大蓬蒿相类,而茎叶白似艾”,因为长得有那么一点儿像,所以不常到田野的人就未必弄得清,《滦县志》里“白蒿  一名艾蒿”就直接将俩东西当成一个了。老家把“艾蒿”说成“耐蒿”,那是“艾”音变的结果,这样的变化不少,就和“棉袄”叫“棉脑”、“案板”说“难板”一样。

春入三月,边外老家已经和暖,含水的洼地便生了另一种别样的草。这草不生细叶、不分小枝,从根到顶就只一根上下匀粗的中空绿秆,像微小瘦短的竹竿。清人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引苏轼《物类相感志》云,“木贼软牙,盖治木角之工所恃以为光滑者。通呼为节节草,亦肖其形”,他说这东西的正经名字叫“木贼”,俗称“节节草”,这俗名讲得挺像。和老家叫法一样的地儿,是《瑷珲县志》,里面说“又曰接骨草,中空多节,无枝叶,抽之节节断,可磨治木锡器”;另如《昌黎县志》“错草  即木贼,俗名接股草,可拭铜铁器”,也这么讲。“接骨草”“接股草”是说它能接上断了的骨头或大腿?要按《植物名实图考》的说法可不一定了,里面说“今惟治目医用之”,它能疗眼病。不过在山里的老家,好像一直没人把它当作草药来采。记得放学回家后,我妈有时候会喝啰我,“去窑沟水库底下薅一筐接股草喂猪,省得它老叫唤!”薅接股草我愿意,这草软嫩好拔,一会儿就弄一筐。跟低湿洼地对照着的山坡上,会长一样尺把高的小草,草叶如柳,茎秆分枝,每个枝子头上顶了一片圆叶,圆叶中又含圆形小花,似猫圆睁了放大瞳孔的眼睛。这草在左近的《临榆县志》里也见,“猫睛草  丛生。茎下微紫,一株数茎分歧,或数十茎。少叶多花,花如猫睛,簇于茎末。夏至前连茎刈取,熬膏敷鼠疮,神效。有毒,不可入口”,另《宁安县志》说“猫儿眼草  叶纹如猫睛”。《植物名实图考》也说了这草,“《本经》下品。相承以为大戟苗,李时珍订以为即猫儿眼睛草,今处处有之”。这草折后冒白浆,小时候大人老说这东西有毒不要碰,看《临榆县志》就知道这传言由来已久了,不过吴其濬不大同意这说法,他就讲“‘误食猫眼,活不能晚’,殊不然”。

三月春山,已是绿意渐浓。紫红的菊菊花、橙黄的婆婆丁在开,行在山坡上的人看得见;含苞深红、吐蕊雪白的山杏,立在家门口远眺巅峦也览得清。可是深红的蓝靛子呢,不走入柴山的树木之间,你却不知道漫山青绿里面,还藏着这样鲜亮如火的颜色。蓝靛子在我看就和盆里栽的杜鹃没啥两样,可它除了蓝靛子这名,还唤作冻青子。冻青这名出现得可不晚,朱橚(sù)《救荒本草》里著录了这物,“冻青树  生密县山谷间。树高丈许,枝叶似枸骨子树而极茂盛,凌冬不凋,又似樝(zhā,注:同“楂”)子树叶而小,亦似穁芽叶微窄,头颇团而不尖,开白花,结子如豆粒大,青黑色。叶味苦”,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还作了区分,“女贞即今俗呼蜡树者;冬青即今俗呼冻青树者;枸骨即今俗呼猫儿刺者。东人因女贞茂盛,亦呼为冬青,与冬青同名异物,盖一类二种耳”,弄不好老家的冻青子正是因了这“凌冬不凋”的品性,才用上了“蓝靛子”和“冻青子”的名字。《宁安县志》说,“冻青花  叶如柳而圆,新叶生,旧叶始脱,花紫色,冬含蓓蕾,春夏方开”,和老家蓝靛子一个样儿。

春山里的草长花发,未必全在坡岭之上。七八岁那时会儿,老家的人能吃的只有稖子、小米和高粱,为着调换一下饭桌上的吃食,队里就要引种白薯了,尽管它也算不上啥金贵东西,但却是个没进过嘴的新鲜玩意。栽白薯得育秧,育秧要烧野地里的大炕,小西沟坝埂子下山边一块避风的地儿,就搭上了几铺长有几丈的火炕。火炕里添了细沙和土肥,细沙上码了白薯,白薯上再覆了细沙,然后就是一灶一灶的干柴烧炕了。胳膊腕子粗的棒棒榔子烧得热气腾腾,裹带着春雨和欂椤叶香的炊烟,缠绕着村树,向山坡上的蓝天飘荡。像《昌黎县志》这样的书都记了这物,“番薯  本名‘甘薯’,又名‘山芋’,俗呼‘白薯’”;《滦县志》记载得更细,“甘薯  一名‘番薯’,俗呼为‘红薯’,有红、白两种……每年清明,炕莳根块,夏初分秧,霜降收采。窖藏戒风,次春可食。土人常蒸熟售于各市,近且用作粉条,淀粉极富……按甘薯出自交趾,吴川人林怀兰,由交趾得之以归。初莳于粤,电白县有林公祠,题曰‘番薯林公之庙’”。用来育秧的白薯是“薯吊子”,这说法真特别,它不像山药种那样叫“山药母子”,这真让人想不通。

山里人活得粗粝,但看花却也不是全然靠着坡岭里野生,人家园圃里,偶尔也会植上两棵。种着这花不是为着应景,首当考虑的该是哪里有块用不上的闲地。爷爷在世的时会儿,尺把高井台下的小径边,地方太窄没法种菜了,他就栽了几株蛤蟆花。蛤蟆花好伺候,就是在外受了霜打和雪冻,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它仍会滋了新芽,把花开得嘟嘟圞圞(luán)的。这花虽是草本,可叶子像极了牡丹,爷爷就告诉我们说这是别一样牡丹。可它不是牡丹,那最不同处就是花,枝上挂着一溜大拇指盖大小、绯红如心的小花。可它为啥叫蛤蟆花呢?我就老想老想,使劲儿地往鼓着眼睛和肚瓜的蛤蟆身上靠,可是仍然不觉得像。巧的是《滦县志》里说了这物,“鱼儿牡丹  俗呼荷包牡丹。旧志谓即当归也。叶略似芍药,花若穿鱼,色粉红”,这花在滦县人眼里和我们就不同,它像个线钓了的小鱼,细琢磨一下,那可真不太像。不过从这叙述里,倒真是让人明白了老家为啥把这叫蛤蟆花了,敢情“蛤蟆”是来自“荷包牡丹”的“荷包”呀!看《临榆县志》说“鱼儿牡丹  即荷包花”,就知道这里的推测并不错。

长城以外的老家,春来得晚。当节气里打春的时候,不见春雨,不见杏花,能和它挂上钩的,是吃块头年冬天储下的春萝卜。可没着花草的召唤,春是在节气里,但更像是在梦里。直到那一时间,山坡上的菊菊花绽放了红,野地里小白蒿、青蒿点染了绿,我们晓得春来了。一天一天,看山间蓝靛子红得肆无忌惮,看园中蛤蟆花绯红成串,春深了,并从身边走入了梦里边。北地的孩子呢,也在日暖一日的天气里,走上春山,采一束野花荒草,伸开手触摸春天…… 

(作者为中国教育出版传媒集团有限公司质检中心资深主管、编审)

 

(《人民周刊》2025年第8期)

(责编:张若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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