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流凌

在神圣的中华大地上，有一条古老的河，它孕育了中华儿女五千年的历史。每个朝代的强盛衰退都由它见证，但它却像历史一样奔流不息，永远拥抱着华夏大地。世人称之为母亲河——黄河。

又是故乡的十二月，又是黄河母亲最美的时候。这两日最冷零下十几度，主要是风，大风，吹得脸火辣辣地疼。风没有一丝留情，干巴巴的树枝仍在摇晃。家家户户都把暖气开得暖烘烘，衣服厚重得让人懒得脱下。可看着几张夕阳下流凌的照片，心里别提有多眼馋。然而望见窗前一层厚厚的寒雾，身子不由打起颤来。

 

 

进行了一会儿思想工作后，我决定出发。简单穿好衣服，带上相机开启“观流凌”之行。上车后，冬天不堵车，三十分钟后我们便到达河岸边。

一下车，太阳将要落山。天上只有一条一条带子似的长云，与蓝天做伴。但风还是那样凛冽，根本不被这般祥和的景象所感化。往岸边走近，芦苇被风压低了身子。不知是哪一根枝子那头，路灯星星点点地亮起——太阳真的要落了。那半边天，月亮猖狂地升起，仿佛要与风奏起黑夜的交响曲。

从小土坡上下来，太阳用最红的光照亮晶莹的冰晶，还有天上的红带子。萦绕在黄河周围，一大块一大块的琉璃，在每一根冰晶上面尽显几何之美。缝隙中的水被夕阳染红，每一块琉璃都带着反射出的金光，互相碰撞着流向远方。时不时，挤着过冬的鸟站在琉璃上，望着太阳的方向沉思；等脚下松动些，便一拍翅膀朝天上飞去，用自己宛如镰刀的翅膀划过一片寂静的空气。

河水在渐渐变暗的天空中做着最后的反抗。它加快了流动速度，好让流凌结得慢些。可温度还在下降，能看到几块大流凌已经挡在碎琉璃的前面。那光滑的冰面、厚重的冰层，在太阳红光的透照下更显清澈。岸边积着一些大大小小的流凌，在夕阳光晕的点缀下红得剔透。

夕阳已经落下一小半，蓝流凌上的雪化了，地面如镜子般光滑透亮。碎流凌在快黑的天色里，像一团团火焰烧得更烈——一团团有棱有角的碎流凌，吐着尖刺的火舌，仿佛要把黑了的那半边天暖亮。

夕阳只得把最后的一小半边脸沉了下去，只剩下一轮弯月，打量着一个个冰晶，让它们玲珑剔透地在黑夜中发出刺眼的光。我往前缓缓按下快门，留下这天真的祝福。

夕阳刚刚沉下地平线的刹那间，天地骤然变换了主角，那轮猖狂的月亮此刻已全然占据了天群。风奏起统治冬天的交响曲。清冷的光辉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落在一块块晶莹的流凌上，似乎风也要君临天下。不知从哪儿飘来一座阴云，把月光悄然一遮，风奏得更响了。树枝、芦苇此刻都被压弯了身子，只剩越来越猖狂的风。在天空中拉着刺耳的小提琴。忽然一根弦断了，那阴云也随之散开一束月光，射到流凌上。此刻，整块流凌就像一个盾牌，抵御着寒风一次次地注入冰中。“咔嚓咔嚓”风越来越大了，那流凌也互相撞着，像一次次闪电劈开每个抵御寒冷的盾牌。也许这就是生命蕴含着最后的力量吧。

我沿着岸边被冻得坚硬的泥土慢慢走。脚下的残雪“嘎吱嘎吱”地被踩实了，在这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静、明亮。月光下的流凌褪去了一团团炽烈的火焰，显露出那晶亮的颜色，透露出更为奇幻的样貌。大的冰块是幽蓝的，像一整块被时光淬炼过的巨大钻石，内部仿佛凝固着深不可测的银河。小的碎冰凌则晶莹剔透，边缘锋利，一根根结成的刺与同伴互相撞击着。像一位位勇士在仅剩的空间中，为博取最后的生命，不断搏斗。忽然，月光穿透他们在一片流凌中，切割出无数跳跃的钻石，折射的冷光洒在缓缓流淌的深色水面上。月亮被印在流凌上，崎岖不平。月光被逐出碎影，在星河的缝隙中，闪出一道道锋利如剑的光，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寒气。

河水并没有完全屈服。在冰层与冰层的挤压处，在巨大琉璃块的边缘，墨黑的水依然倔强地涌动着，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像大地深沉的叹息。这声音与风声、与远处不知何处冰层突然开裂的“咔嚓”脆响交织在一起，构成冬夜黄河独有的乐章。它不是那种轻柔婉转的丝竹之声，而是像远古战场上的战鼓，浑厚、粗犷，甚至带着几分原始的狰狞。那声音直接撞进胸口，让你不由得缩紧衣领，却又在心底激起一股莫名的热血，整个人都跟着沸腾起来。

我找了块背风的大石头，拂去上面的霜雪坐了下来。寒气透过厚厚的羽绒服渗进来，针扎一样。可我却忽然不想走了。在这极致的寒冷与寂静中，平日里那些纷乱的念头似乎都被冻住了，心里反倒一片澄明。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对岸远处几粒微弱的灯火，大概是村庄吧，在浩瀚的夜空下显得那么渺小。

看着眼前的冰河，我想起了那些关于黄河的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白写下这句时，该是怎样的壮阔？他若见到眼前这凝固的、沉默的黄河，又会写出怎样的句子？王之涣说“黄河远上白云间”，那是仰望的辽远；而此刻，黄河就在我脚下，被寒冰禁锢，却在冰层下倔强地涌动，这是一种近在咫尺的对抗。

这冰封，何尝不是另一种奔流？只是把外显的狂暴，化作了内里的坚韧。就像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经历过多少严酷的寒冬？五胡乱华，靖康之耻，鸦片战争……每一次都像是这样的冬天，北风如刀，似乎要将一切冻结。可黄河从未真正断流。它在冰下积蓄力量，等待春风的讯号。一旦暖流回转，便是排山倒海的凌汛，冲破一切桎梏，浩浩荡荡奔向大海。听着此刻冰下沉闷的水声，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惊天动地的力量。

这就是我执意要来看流凌的原因吧。不仅是看自然奇观，更是来与母亲河对话，触摸她最坚硬也最柔软的一面。她温柔时，用乳汁般的河水哺育大地；她暴怒时，浊浪滔天，改道千里；而此刻，她披上冰甲，内心里却热血奔流。这多像这个民族的性格，能屈能伸，永远面向东方，永远怀抱希望。

 

 

一阵更强的风袭来，卷起冰面上的雪沫打在脸上。我站起身活动发僵的腿脚。月亮已经升得很高，冰河上下恍若一座水晶宫殿。远处那几只过冬的鸟早已不见踪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这条呼吸着的河。

该回去了。我最后望了一眼月光下的琉璃世界，转身离开。背后的风声与水声渐渐融为一体。来时漫长的车程，回去却觉得很快。车内暖气开得很足，与刚才的冰晶世界恍如隔世。脸颊开始发热发痒，那是冻伤处回温的征兆。

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那些景象：夕阳下的燃烧的冰，月光下的幽蓝河面，风中摇曳的芦苇，冰上沉思的飞鸟……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沉默与声响。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沉甸甸的、却又通透的感触。

到家推开门，暖流瞬间包裹全身。妈妈问：“大冷天的跑去看冰，冻坏了吧？”我笑着摇摇头，没有多解释。有些感受就像黄河冰层下的水流，汹涌澎湃却难以言说。我走到窗前擦去玻璃上的寒雾。窗外城市灯火璀璨，车流如织。而我知道，几十公里外，那条古老的河正载着满河的星辰与流凌，在凛冽的风中沉默而坚定地流向东方，流向即将到来的黎明。

那一夜，我睡得格外沉。梦里没有具体的影像，只有一片广阔的冰蓝底色，上面流淌着熔金般的光，还有那低沉而永恒的水声，像是摇篮曲，又像是战鼓。

（责编：张若涵）